第98章

卿云在香案前慢条斯理地念着圣旨,将秦家父子跪领旨意的时间拉长到了极限。

秦少英只起初抬头看了一眼,之后便垂下了脸,眸光暗敛。

皇帝居然派齐峰护卫他传旨。

“两位将军,接旨吧。”

“谢主隆恩,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
卿云一面笑,一面将圣旨向下递去,秦恕涛双手抬起,恭敬接过,二人这才起身。

“云公公,”秦恕涛含笑道,“到偏厅坐坐,喝些茶水吧。”

身侧传来秦少英的视线,卿云淡笑道:“宫中还有事,便不坐了。”

秦恕涛哪能便让卿云就这么离开,立刻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锦盒奉上,卿云推了两下,便收下了。

卿云坐回马车,面上止不住地笑,眼中光芒闪烁,全是畅快的恶意。

皇帝道:“你也觉着好,”将圣旨往卿云的方向一推,“那便你去宣旨吧。”

“我?”

卿云微微睁大了眼睛。

皇帝笑了笑,“你是朕的贴身太监,去替朕宣旨,有何不可?”

卿云拿着那装满金银珠宝的锦盒不住摩挲把玩,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。

无论皇帝是不是故意借他的手来敲打秦氏父子,方才看着秦少英不得不朝着他磕头下跪的模样,他便心头阵阵爽快。

尤其是他手持圣旨入内,秦少英只能膝行跟随着他到宣旨的香案前。

哈哈哈——

这便是皇权吗?!

卿云笑得泪都快溢出来,可笑他先前还不断暗地里自苦自伤,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?还有什么好过不去的?一切都是值得的……

卿云面上笑容渐渐淡下去,轻吸了口气,神色悠远地看着轿帘。

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回到宫内,卿云入殿,殿内宫人便自觉退下。

皇帝正在处理政事,卿云上前将锦盒放在皇帝案头。

皇帝瞥了一眼,“嗯?”

“秦大将军给的,分皇上一半,谢皇上给的好差事。”

皇帝笑了,看向卿云。

卿云小脸绷着,嗯,又在学他了。

皇帝也不说什么,将那锦盒打开,里头锦缎上头躺着一对玛瑙酒杯,两个金制香囊,还有几个宝石戒指,一座玉雕佛像,其中间隙还洒满了金粿子和珍珠,堪称是珠光宝气。

“不错,”皇帝笔帽磕了下那锦盒,“朕要那个香囊。”

见皇帝对秦恕涛的出手阔绰毫无反应,卿云直接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了那锦盒,将那锦盒抽回抱在了怀里。

皇帝微微侧过身,淡笑着看向卿云,“怎么,不是你自己说要给朕的,又舍不得了?”

卿云憋住了,依旧神色淡淡,“皇上忙吧,我告退了。”

皇帝道:“你专程跑来,就为了扰朕这一下?朕是真该打你了。”

卿云抱着锦盒,板着脸,也不回嘴,只俏生生地立在那儿,皇帝猜他是又要赌气了,便懒得理会,提笔接着批折子,方才写完一个字,脸上便被轻轻碰了一下,皇帝扭头,卿云抱着锦盒已经跑了,横竖殿里殿外也没人敢拦他。

人跑了,面颊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却仿佛还留着,怪不得旁人要说“香吻”二字,皇帝抬手,大拇指揩了下脸颊,摇头轻笑了笑。

卿云跑到殿外,喊道:“齐峰——”

齐峰一脸苦笑地上前,他人就在卿云跟前,偏卿云还故意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叫他。

“云公公,有何吩咐?”

卿云打开盒子,从里头拿出那个金制镂雕香囊,“这个给你,当是你陪我宣旨的谢礼。”

齐峰受宠若惊,没想到卿云还会给他好脸色看,这位主可是对皇帝一言不合就又蹦又跳的,连忙伸手道:“多谢云公公。”

卿云含笑道:“你要戴在身上啊。”

齐峰见他笑得极为可爱,心下便觉不妙,面上只道:“一定一定。”

卿云道:“现在就戴。”

齐峰:“……”

这香囊还是空的呢。

齐峰只能挂在腰间,卿云抱着锦盒跑了,齐峰便立即解下香囊,让宫人呈了上去。

皇帝拿了托盘上的香囊,道:“他还挺仁义,早知如此,朕该问他要那座玉佛的。”

齐峰憋住了没笑。

自从这小内侍到了皇帝身边,皇帝给他的感觉竟不像从前那般寒冷,让人在他身边便不自觉地噤若寒蝉,齐峰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,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,不由心下一颤,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竟敢思虑皇帝是好是坏?

齐峰深深地低了头。

“罢了,”皇帝让宫人将那香囊收好,道,“朕再赏你些别的吧。”

齐峰连忙磕头谢恩。

皇帝一面朱批一面道:“今日他们神色如何?”

说起正事,齐峰立即便又恢复了一贯在皇帝跟前的谨慎,“秦大将军十分恭谨,少将军面上有几分惊讶,宣旨时抬头看了云公公一眼,宣完旨后,仍一直盯着云公公。”

“可有不服?”

“那倒没有,只是很诧异。”

皇帝颔首,“行了,你下去吧。”

*

东宫。

宫人恭敬道:“太子殿下,少将军求见。”

“他来做什么。”

“少将军说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同殿下商议。”

李照搁了笔。

案前香炉之中袅袅升烟,李照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,沉吟片刻后,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
秦少英穿着朝服进来,李照目光扫过,淡淡道:“何事?”

秦少英道:“如今殿下对我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亲近了。”

“到底有何事?”李照端坐案后,他面上神色还是温和的,只这种温和同秦少英上一次回京时所见的温和已天差地别判若两人,像是刀锋淬火后,表面还是那般颜色,锋芒却已能伤人了。

秦少英自顾自地撩袍坐下。

一旁宫人极有眼色地奉上茶。

秦少英道:“劳烦殿下屏退左右,明里暗里的,都屏退了。”

李照人微微向后靠,“少将军,这是要说什么?”

秦少英端起茶抿了一口,眼睛扫向李照,“殿下,今日皇上又赏赐了,您猜猜,宣旨太监是谁?”

秦少英说话时,神色肃然,眼中光芒定定的。

李照沉默了片刻,轻一抬手,殿内外,宫人侍卫暗卫便全都撤了。

“说吧,”李照道,“你想说什么?”

秦少英放下茶碗,“殿下,您对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内侍如今在皇上面前如此春风得意,有何感想?”

李照神色分毫不动,“父皇自然有父皇的考量。”

秦少英大笑了一声,“看样子太子认为皇上是爱屋及乌了。”

李照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秦少英垂下脸,“有一日我入宫时便见皇上嘴角受了伤……”秦少英手指慢慢摩挲着腰上络子,“宫中嫔妃都是皇上刚登基时纳的老人,都是极端庄贤良的,倒不知……”秦少英目光如钢刀般一点点又刮回李照面上,“是哪一位性情大胆的佳人,竟敢咬破皇上的嘴?”

秦少英虽未曾指名道姓,但也已几乎是将“卿云”的名字砸在了李照面前。

然而李照神色却还是未曾有丝毫变化,他淡淡道:“父皇后宫之事,岂是你我能置喙的。”

“好啊,好一个温厚谦卑的太子,我真是佩服,”秦少英一面笑,一面道,“早知如此,当年我就不该担那心思,你太子如此有容人雅量,既能忍得了父子聚麀,想必再忍个把内侍应当也不是难事!”

李照眼眸微眯,“你这话,是什么意思?”

秦少英冷笑一声,“殿下当真还要骗自己吗?”

“当年我不过是因发现了他与长龄的私情,不瞒殿下,那小内侍在真华寺时,我原便见过几回了,他生得的确貌美,我也动了几分心思,不忍见他内侍相亲毁了自己的前程,便提点了他几次,哪知他却非是不肯。”

秦少英盯着李照道:“对那长龄,当真是情深义重。”

“为了保他在宫中长久,那日我才劝长龄离宫,谁承想长龄心性如此不坚,因怕暴露情事,竟投井自尽,殿下,你来为我评评理,我这算不算冤?”

卿云离开他已经整整一年有余。

这一年的时间,对李照而言,极其难熬。

起初,他抱有幻想,还觉着能将卿云要回。

林间卿云被万箭索命,李照便知,这人回与不回,不是他说了算了。

之后李照便不再刻意打探卿云在宫中消息,他独自坐在寝殿中,有些他曾经忽略,有些他现在也想忽略的东西便慢慢浮出了水面。

卿云的性子,皇帝的性子。

一个,是他真心喜爱的内侍,一个,是他敬爱仰望的父皇。

李照对他们两人都实在太了解了。

皇帝从来不是做一件事便只有一个目的的人。

他不把卿云还给他,又大费周章地搞了那一出,除了为了警示敲打他,再有还能为了谁?自然是箭雨中的那人。

他在宫中也并非全无势力眼线,当他知晓,宫中甘露殿偏殿后院忽然开启,他便心中猛跳。

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。

李照心下最隐秘的角落一直明白,卿云跟着他,是不甘愿的。

他借了权势逼迫他,却假装是卿云自己愿意的,觉着日久天长,他便一直宠着他,总有一日,卿云会愿意真心陪伴在他身边,却忘了,这世上还有比他权势更盛的人。

“长龄……”

李照缓缓道,心中一直隐隐有着揣测,只是他不敢相信,不敢相信一个内侍夺走了他堂堂太子的心之所爱,也不敢相信自己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,卿云,你当真对我连半分情谊都没有……

秦少英道:“没错,便是长龄。”

“殿下心中不也有疑虑吗?他那日那般发狂,恨不能将我杀了,可也毫不留情地便咬伤了殿下。”

李照轻闭了下眼。

“殿下仁厚,可以容他,只怕以皇上的性子,他若敢在宫中做出丑事来,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李照慢慢睁开眼,开口,声音竟还很平缓,“你特来提醒孤,到底是怕他在宫中做出丑事,叫父皇杀了,还是怕他越来越得宠,向你报死仇?”

秦少英又是一笑,“殿下,您该不会认为,您不是他报复的对象吧?”

李照淡淡道:“这便无须你替孤操心了。”

秦少英倏然起身,拱手道:“殿下,我佩服,我佩服得五体投地,不愧是咱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,好,那您便看着自己曾经宠爱的内侍如何一步步攀附龙恩,宠冠后宫的吧!”

秦少英拱手拂袖离去。

殿内外仍是一片空荡,宫人侍从们尚未得到吩咐返回,忽然,殿内“嘭——”的一声巨响,众人悚然,又不敢进入,只能在外战战兢兢地候着。

又不知过了多久,殿内传来一声沉沉的“进来”,宫人侍从和诸多暗卫才悄无声息地进入殿内收拾残局。

李照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,宫人们忙碌地收拾着案前被他扫下的物件。

面前明明有那么多人,这座宫殿却依然安静得可怕。

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他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