混蛋!
卿云直接将那字条撕了。
他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出不了六部?!就只留下这几个字……这是留给他的吗?
卿云说不出是气还是恼,站在原地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皇帝方才敲打了他,若他今日还敢跑出六部,搞不好皇帝真的会收回他行走六部之权。
卿云按下心思,他看着四周风景,心下又涌出几分迷茫,他该去哪呢?
卿云先去了吏部,他想吏部因工部罢官之事难免焦头烂额,兴许他能插上手,吏部官员那日被他威风扫过,当时他手持圣旨,众人自然俯首帖耳,今日他现身,众人自然也都恭敬,但却不停地打太极,反正就是不让卿云插手任何事务。
其他几部情形也都差不多,兵部卿云没去,他嫌恶心。
如此一直到了午间,齐峰来送膳,卿云却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。
提着食盒来到工部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子坐下,卿云没胃口,他忽然更理解了一层,皇帝许他行走六部,是叫他看清楚,权力只有在会使用它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效用,而他空有三品,不过是个挥不动神兵的稚童罢了。
唯有在宫里,在内宦当中,他才能算个人物。
卿云轻轻一笑,觉着皇帝的手段还是要比李照高明许多的,兴许在他请求去六部颁旨时,皇帝便看出了他的野心,想用这种法子叫他认清现实。
要退吗?只要放下对秦少英的仇恨,放下一些其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怨与欲,往后退一步,便是人间仙境,再无烦恼了。
卿云静静地不知坐了多久,眼看天色都已西沉,他忽然站起身,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。
六部门后值守的侍卫向他行了一礼,卿云瞥眼看向等待自己的马车,招手让那侍卫赶车过来。
“我要去最近的成衣铺子。”
那侍卫立即面色大变,“公公,这……卑职只负责送您回宫,旁的地方,是不能去的。”
“好,那我便自己叫马车,但你记住,倘若我在谁的马车上失踪了,你想想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。”
那侍卫脸色又变,简直是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我向你保证,你今日做我的车夫,听我的使唤,我便保住你的命,也许你一份荣华富贵,”卿云站在台阶之上,冷冷道,“我若做不到,便短折而死。”
侍卫听他竟发那般毒誓,不由单膝下跪,“卑职不敢,公公请上车。”
卿云扶着扶手上了马车,钻入马车之前,他淡淡道:“若是叫我发觉你偷偷将车赶回宫道,我便从车上窗户里跳下去。”
那侍卫心中原正摇摆,听罢再不敢弄鬼,连忙道:“公公,我立即带您去成衣铺子。”
卿云到了成衣铺子,买了一套民间服饰,他原身量纤瘦,一身素白衣裳,便如弱冠公子一般,卿云又道:“去天香楼。”
“啊?”
侍卫脸又白了,“公公……”卿云目光扫来,他连忙改口,“郎君,去天香楼做什么?”
“这是你该问的吗?”
侍卫神色说不出的纠结,最后在横竖已经抗旨了的情形下咬牙驱车前往。
等到了天香楼门口,卿云才知为何方才侍卫的脸色那般精彩。
天香楼是青楼,五层楼,每一层都有香粉花瓣洒下,卿云立在下头,脸色难看到了极点,太监逛青楼,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?
卿云压下心中反感怒火,心想苏兰贞看上去不是那般卑劣之人,他既约他来此,一定是有非来这儿不可的理由,就是不知苏兰贞到底在哪?这人也不说清楚。
卿云抬眸,冷冷地看向天香楼的招牌,对侍卫道:“你留在外头。”
“郎君……”
侍卫脸上简直已经不能看了,他只能相信卿云做出的承诺,以及祈祷卿云来天香楼是有正事,说到底,卿云是内侍,也不能做什么……能吗?
卿云一入天香楼,便觉香气扑浓郁扑鼻,接连打了两个喷嚏,鸨母眼睛毒得很,一见卿云的面容打扮便猜他是哪家贵公子,雏儿来找乐子来了,便迎上前百般好语,卿云却是冷道:“苏兰贞在哪?”
“官人找兰儿?有!”鸨母热情道,“咱们这儿各种兰都有,只要官人你想要——”
卿云冷冷地横过去,鸨母不由人站直了。
卿云也废话,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子,鸨母眼睛立即亮了,卿云却是反手收回,“你现在仔细听我说的话,这个金锭子就是你的。”
“是是是,官人您说。”
“我找一个,他身长八尺有余,是个白面书生,相貌英俊,气质不像是会来你们这儿逛的人,没有找姑娘,顶多置办一桌最便宜的酒席。”
鸨母听着他描述,一拍掌,“官人,您真神了,您怎知我楼中正有这样一个人!”
卿云随着鸨母上楼,越往上走,鸨母说话声音便越小,“官人,您和那位是朋友吧?咱们这儿开门做生意,也不好不保护客人的。”
“你放心,”卿云单手提着白袍上楼,“便是他约我的。”
鸨母余光见他神色虽冷冷淡淡的,却是色如春花,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气韵,心下疑虑,心说两人怎么不去香公馆快活呢,跑他们这儿来吃席啊?
天香楼不愧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,越往上,那股甜腻的香气便越淡,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书墨香气,五楼装饰得极为压制,可谓是九曲十八弯,分明有许多雅间,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。
鸨母引着卿云在一处转角停下,“官人,您稍候,容我派人先去通报一声。”
卿云立在原地静静等着,期间有人经过,目光从他身上掠过,被卿云一个冷冷的眼神扫得险些栽倒。
在六部里再吃不开,他也是堂堂三品内宦,敢对着皇帝打骂的人,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承受威压的?
不多时,鸨母便回来了,引着他又不知怎么拐到一个暗门前,鸨母轻轻一推,卿云便瞧见了在里头……批公文的苏兰贞?
苏兰贞只做一身靛蓝布衣打扮,叫了桌席面,几乎没动,榻上放着个打开的包袱,里头全是公文,苏兰贞盘腿坐在榻上还在奋笔疾书。
鸨母关上门,卿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“苏——”
苏兰贞笔管碰了下嘴唇,卿云便将话咽了回去,他走到榻边,却见苏兰贞拿了张纸写下四个字:隔墙有耳。
卿云轻轻在榻前坐下,伸手。
苏兰贞将笔给他。
卿云写:何意?
苏兰贞回:稍候。
卿云心下既已迈出那一步,便连宫禁也不在乎了。
苏兰贞既说稍候,那他便稍候吧。
果然,差不多一盏茶后,不知从哪个方向竟传来笑语之声,听着竟十分清晰,如在耳畔。
“张大人好啊……”
“诶,陈兄,在这儿,什么张大人,叫我张大官人。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
“……”
一群人开始寒暄招呼,听着似有十几人之多。
卿云对苏兰贞挤眼睛。
苏兰贞在纸上快写道:工部。
卿云豁然开朗,他们听到的是工部那些罢官的官员。
卿云略一思索,写道:本朝律例,官员不得狎妓,你打算抓他们现行?
他心说这不还是卑鄙的手段吗?
苏兰贞正在批公文,抽空回了卿云两个字——非也。
卿云心说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,只能静静地听着,也不知那些人到底在哪一间,怎会声音如此清晰?
众人欢声笑语,酒过三巡之后,很快便转入正题——辱骂苏兰贞。
骂得非常不文雅,不是想给苏兰贞当后爹,就是想给苏兰贞未来的儿子当亲爹。
“他娘的,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,足足十天了,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。”
卿云心说他可比你们想得更沉得住气,听着这么多人辱骂,还能神色如常地批公文呢。
只这一句话,那对话便转了向,开始怀疑苏兰贞是不是有什么阴谋,卿云心说他也是。
“我听说这小子在暗暗呈请,想要借调。”
“什么?!借调!他从哪借调!”
“说是少府监和地方上,别忘了,他可是颜归璞的学生,总有些同门能使使劲的。”
“不会吧,那小子的孤寡脾性……”
那头一时安静下来,谁也不敢肯定。
卿云抢了苏兰贞的笔,苏兰贞抬起脸,卿云唰唰几笔:真的吗?
苏兰贞又从卿云手里将笔拿回,继续批改公文。
“若真叫这小子借调到了人……”
众人又是一阵沉默。
忽得有人猛拍了下桌子,拍桌之声惊得卿云整个人一颤,苏兰贞瞟了他一眼。
“他娘的,要我说,咱们不能就这么把工部让给他苏兰贞,他不是想斗吗?”
“咱们便回去同他斗,他推他的新政,咱们正好阻碍,阳奉阴违不就行了吗?到时新政推不下去,他不还得灰溜溜地滚回新州去!”
“对啊……还是张大人您想得深远!”
“没错,不能叫他借调他人挤了咱们,回去同他斗!”
众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,密谋如何针对苏兰贞,约摸半个时辰后,那边似乎叫散了,又在推辞谁请客之类的。
待到嘈杂之声远去,一切恢复了安静,卿云试探道:“苏大人?”
苏兰贞道:“嗯。”
卿云轻轻吐出了口气,“这便是你的法子,驱虎吞狼?”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对不对,“便是放出消息,要借调人来工部,逼得他们回来?可这般,你之后不又要受罪了吗?不对——”卿云猛然一想,“你怎知他们今日——”
“咚咚——”
“苏大人。”
苏兰贞过去开了门,来人正是工部主事张平远,也是方才在雅间放出消息和煽风点火要对付苏兰贞之人,卿云躲在后头,听苏兰贞与张平远交谈,原来这苏兰贞来工部之后便首先收服了张平远。
这十日罢官,实则是他在趁着众人不在工部,一一摸清众人底细,今日又令张平远来此,设计将众人逼回工部,什么借调,根本便是子虚乌有的事。
二人友好寒暄几句后,张平远离去,苏兰贞这才对里头的卿云道:“出来吧。”
卿云慢慢从帐后走出,“你是怎么收服张平远的?”
苏兰贞放下笔,撩袍吃菜,道:“无需收服,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。”
卿云无言,过去坐下,“你既早有对策,为何拖到今日?”
“我是举子出身,又是地方调来,他们本便不服,我心中知晓,故意苛刻对待,逼得他们罢官请辞。”
卿云心下一震,原来这些人闹罢官竟是苏兰贞故意逼的!
“这般他们闹了十天,见我岿然不动,锐气必减,心中必会生出疑虑,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,今日张平远再一激,他们心中早便惶惶,正可借坡下驴。”
“既不是我请回来,而是他们自愿回到工部,之后我哪怕再推新政强压施为,他们也没脸再闹。”
苏兰贞娓娓道来,将各种心思一一平静说明,卿云心下不由受教。
原来如此,根本不是这些官员在闹罢官,而是苏兰贞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如何在工部站稳脚跟,这般那些人自闹一通,又灰溜溜地回来,日后谁再放肆,苏兰贞一句“那大人请辞吧”,那些人不就屁都不放出来了?
那些人自以为是他们在要挟苏兰贞,实则全是被苏兰贞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……这果然是个狠角色。
卿云心下一凛,再次同自己说,他不是长龄,连像也不像,倘若长龄有此心性城府,怎会投井?
苏兰贞像是饿了,端着碗大口吃着,卿云看苏兰贞的眼神更清明了几分,他端了茶抿了一口,“这个计策似乎并不需要来这儿?你信不过张平远?这屋子很特殊,能听到那个房间的谈话声。”
“嗯,也很贵,花了我大半积蓄,我不是信不过张平远,”苏兰贞吃了一大口,嚼完后淡淡道,“张平远若无法激他们回工部,我便叫几个妓子上来,诬陷他们狎妓,抓他们的把柄,逼他们回工部。”
卿云“噗——”了一声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,咳嗽了两声后,他不由道:“苏兰贞,你不是说不用卑鄙的法子吗?!”
“我没说过。”
“我只说卑鄙之法收服卑鄙之人,他们若心中连那点官场血性都没有,只一心想着私人恩怨,同人作对,那便只能用卑鄙之法了。”
卿云原以为苏兰贞人如其名,便是个刚正不阿、一板一眼的迂腐清官,没想到他鬼主意花花肠子那么多……卿云不由莞尔。
“公公不赶宫禁?”苏兰贞道。
卿云听罢,神色略微一黯,语气也沉了,“不赶,我倒要看看,我夜宿在外头又如何。”
“笞二十,杖责八十。”
卿云看向苏兰贞。
苏兰贞道:“律例上是这般写的,犯夜违禁,笞二十,杖八十。”
苏兰贞吃饱了,在卿云喷火般的视线中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折子,“不过公公此次犯禁是情有可原,公务在身,按律不处。”
卿云一怔,他伸出手,试着接过折子,打开一看,竟是苏兰贞向皇帝陈情,请求卿云协助的折子。
“先斩后奏,凭公公你这三品官服,应当不打紧。”
苏兰贞过去收拾了包袱,又提了食盒,将剩菜装入,问卿云:“公公用过晚膳了吗?”
卿云摇头,手里捧着这道折子,呐呐道:“没有。”
“这儿饭菜味道还不错,就是花了我不少钱帛。”
卿云又笑了笑,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,“先前在工部算是你请我的,这回算是我请你的。”
“不了,这是私收贿赂,”苏兰贞道,“走吧,再晚便要宵禁了。”
“走……”卿云不由手按在胸口,“去哪?”
“我租住的宅院。”
卿云低垂下脸,他想他一定是脸红了……他在苏兰贞面前忽喜忽悲,忽嗔忽怨,不知苏兰贞会怎么看他,他一定觉着这内宦很奇怪……怎会对才认识几日的人这般亲近……
二人走出厢房,卿云轻声道:“苏大人,你为何要帮我?”
“帮你什么?”
“折子。”
“这不过是实情,你若非看了我留的字条,也不会来。”
卿云心中五味杂陈,在他觉着苏兰贞并非长龄时,苏兰贞又总冷不丁地让他又想起长龄。
无论他做什么,他都愿意为他万全。
苏兰贞大抵是没那意思,他只是够君子罢了。
卿云抱着那道折子,心里却依旧很暖。
二人往下走着,谁也没说话,走着走着,卿云却觉着不对,楼下似乎有些……太安静了?那些原本嘈杂的调笑声招呼声全都烟消云散。
卿云猛地停住脚步,抬手拦住身侧的苏兰贞,苏兰贞也察觉了不对,偏过脸看他,却见卿云素白的脸微微绷紧,眼中射出利芒,像是要同谁去搏命。
“这个,给你,我不需要这个,”卿云将那折子放在苏兰贞胸前松手,“你先站在这儿,”他看向苏兰贞,望进那双他并不钟爱的眼睛,“不要下来,记住了吗?”他怕苏兰贞不听他的,软了语气,“听我的。”
苏兰贞没动,他看着卿云一点点从二楼下去,下到肃静得不寻常的一楼,他眉头轻皱,想下楼,可想到卿云那哀求的眼神,便觉兴许他下楼,事情会变得更糟,便沉住气只待在原地。
“云公公。”
楼下果然是齐峰,已经全部清场干净,被侍卫重重包围。
卿云冷冷道:“不过抓我一个人,用得着派那么多人吗?我又不会飞天遁地。”
齐峰笑道:“云公公哪的话,怎么是抓您呢,是接您回宫呢。”
侍卫们散开,让出一条道,卿云走在前头,到了街上,才发现整条街都没人了,怪不得方才那么安静。
一辆玄色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,赶车的侍卫,卿云一眼便认出,是皇帝身边的侍卫,他指尖发颤,已做好了不破不立的准备,上了马车拉开帘子,眼中利芒闪烁,对上车内人的眼睛,却是瞬间又熄了火。
马车里的……是李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