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

时隔近三月, 姜皙再次在船上过夜,很兴奋欢喜。

天气寒冷,沙发上没法睡。许城拿了两床被子, 厚的那床给她,是他现在睡的那床。

姜皙一钻进被窝就抿唇偷笑, 许城瞧见,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这个你睡过, 全是你身上的味道。”

“你狗鼻子啊。我上周刚换的。”

她开心解释:“是好闻的香味, 我超喜欢。”

他不以为意:“香味?你出幻觉了。”

“真的!”她抗议, 在被子里滚了一圈,让那阵好闻的香味萦绕周身, 心里熨帖又安稳。

许城看她像条毛毛虫, 有点可爱;忽而玩心起,扑上床去,手钻进被子挠她痒痒。

“啊——”她怕痒, 嘤嘤呜呜地叫,扭成一团, “呀——许城——啊——”

他莫名喜欢她此刻释放的活跃和大笑, 喜欢她呼吸急促地轻喘着不停叫他许城,像哀求, 像讨饶, 但又带着快乐和娇憨,叫得他心痒血热。他沉迷其中,哪肯轻易松手, 只觉被子里她温热的小身板像条翻腾着的滑腻柔韧的鱼儿。

“啊——不行了——许城——”她抓着他的手腕,又是娇笑又尖叫,“真的不行了——许城——啊——”

许城松力, 放过了她;姜皙脸颊潮红,发丝凌乱,娇弱喘息着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水波潋潋,凝望住他。

许城亦凝视着她,黑色瞳仁紧敛,瞧不出在想什么。他抚她鬓角的发,低头凑近她的唇。

姜皙乖乖闭眼,粉唇微启,迎接他的侵入。

那一瞬间,许城涌上一股猛烈的冲动,心底深处一阵难以克制的本能欲望想叫他掀开被子,将她的身体剥出来,对她做一切他能做的想做的事。

他一刹警惕,神思恍惚,终究只是克制地轻碰她的唇,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,唇瓣轻触,呼吸相融,像在缔定某种契约。

船屋外,长江水轻拍着码头,小货船轻晃;船屋内,白炽灯泡缓慢旋转。江上经过的夜船的灯闪过小圆窗。

江边寂静的温柔的夜。

直到姜皙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息,许城松开她,啄了下她眼尾那颗小痣。他总喜欢去吻她那颗小泪痣,成了习惯。

姜皙却瞪大眼睛,愣了愣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床上有个好硬的东西!”

许城顿时头皮发麻。姜皙好奇,立即掀开被子就要钻进去捞。

许城一把摁住她双手,克制道:“手机。我拿开。”

“不是手机,很大的。还很长——呜——”

许城胡乱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,心跳在耳朵尖儿上巨震。

总算将她糊弄过去,许城脑子都是麻的,关了灯,躺进自己被子里。

黑暗中,他用力将胡思乱想压制下去,打算入睡;姜皙轻唤:“许城?”

“嗯?”

她小声:“我觉得有点冷,被子好薄的。”

他听她声儿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,眼睛都不睁:“那送你回家睡?”

“……咦,我刚发现,原来是被子没掖好。不冷啦,嘻嘻。”

许城在夜里弯了唇。没隔一会儿,察觉脚下被子漏风,接着,一只柔软微凉的脚丫子钻进来,在他小腿上挠了挠,有点儿痒,很快缩了回去。

许城睁开眼,室内光线朦胧,小圆窗上有星空。姜皙小脸莹白,紧闭的睫羽轻轻颤抖着。

许城看她半晌,闭上眼;不过十几秒,那只小脚又伸过来,在他小腿上抓挠一下,缩回去。

“姜皙。”他唤她一声,语带警告。她双眼紧闭,假装睡觉。

许城再度闭眼,等待着,她再次伸脚骚扰时,他突然掀开她被子,将她整个儿提溜到自己被子里来裹紧了。她惊呼一声,双眼微瞪,眼睛在夜色中乌亮。

他眼皮半阖,嗓音懒倦:“这下能好好睡了没?”

“嗯。”

他将她搂进怀中,小腿夹住她微凉的脚丫:“怕冷?”

“嗯。”她往他滚烫的怀里钻,找了个舒服的位子,幸福地喃喃,“许城,你身上好热乎哦,一点都不冷了。”

她是可以好好睡了,他却没指望了。

*

入冬后,水运淡季。水位下降,两岸露出大量泥沙滩涂。

江州湿冷,寒气袭骨;加上江风潮寒,江上生活如同住在开着几十台大型加湿器的冰窖。

许城血气方刚,身子跟火炉似的,夜里两人挤一个被窝,姜皙暖和得不行。但离了床,潮气寒气无孔不入。姜皙极其怕冷,可又不肯跟许城分开。最终,两人搬回了姜家。

那时,许城早已开始跟着姜淮做事,行头全换。不是西装笔挺,便是衬衫革履,意大利手工剪裁的大衣风衣,羊绒围巾,镶钻腕表,再配上豪车……

他本就五官俊朗,宽肩窄腰,双腿又直又长,多名贵的衣服到了他身上都撑得起。加之一副眉眼深黑沉沉,平添冷定稳沉,人看着瞬间成熟了四五岁。

许城聪明,心思活络,脑子灵光,学东西快,察多言少,行动力一绝,反应也快。且他为人大方,不贪小利,对上不卑,对下不亢,谁都愿意与他合作共事。

姜家兄弟很快发现没看错人,他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好用。几次谈生意遇到突发情况,靠他眼明心亮,出手迅速,一一解决。

许城很快摸透了姜家的产业情况和商业往来对象。

早年,姜成辉姜成光带着一帮家族堂兄弟和结义弟兄,做按摩店、游戏厅起家。九十年代监管不严,姜成辉黑白两道通吃,混得如鱼得水。他渐渐垄断江州这片地界的灰色产业。千禧年前后,靠着积累的原始资本投资正经生意,什么酒店度假、物流运输、休闲娱乐、地产建投,做得如火如荼。如今江州新区开发,有他大量参投。

许城跟着姜淮,主要参与的是这些生意上的事儿,帮姜淮打下手,宴请会谈交际。

这些都是已知情况。许城头两个月并未接触过多灰色信息,哪怕时常有擦边的宴请或送礼,也属经商常见操作。于李知渠的关注点来说,无关紧要。

李知渠及方信平怀疑的是,姜家并非明面上地转型洗白,而是私底下仍从事非法勾当,再靠所谓的正经生意洗钱,顺当坐拥大量进账。

许城迅速了解了姜家明面上生意的运作流程——如价码、客流量、码头吞吐、地产投收及各类支出后,就明白,正规营业不足以产出姜家那样庞大的财富。

五年前,方信平扫黄时,从姜家旗下一家按摩连锁店分店抓到几次违法,但当事人咬死是个人行为。最坏的一次,只波及到分店店长,被判五年。进去后表现良好,三年不到就出来了。随后,去澳门赌钱赚了一大笔,从此吃香喝辣。

千禧年后,姜家明面上各类游戏厅里除掉了赌博式老虎机,只剩推币机、钓鱼机等小金额游戏。但与此同时,一批幕后老板不详的地下博.彩屋冒了出来。输光了还不起钱的人,自有他们的家属源源不断填入姜家的娱乐会所。

三年前,方信平曾破除过一家建于废弃棉纺厂地下室的博.彩屋,里头项目可谓五花八门。老虎机就不说了;对手项目诸如诈金花、德.州扑.克;庄家项目如百.家乐、二十一点;甚至有同步港澳六.合彩的投注点。结果,“幕后老板”是一个九十年代曾在姜家做过司机后来开着小超市的人。他和五六名关键人员被绳之于法,获刑十到二十年不等。他们的家人搬去大城市,住上了豪宅。

当时提供线索的是两个在那儿输得精光的常客,主动找方信平举报,还要了笔线人费。事后,方信平提醒他们出去避风头。两人躲了一年回来。一个意外坠楼;一个在夜里出门丢垃圾时,被乱刀砍死在离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。凶手至今没找到。

至于那儿的资金流水,全去了香港澳门和境外账户。事发后,户头立销,查不到去向。

许城怀疑邓坤是姜家在外头的接应,但尚无证据。

姜家关键事务目前仍由姜成辉姜成光弟兄处理。姜成辉隔三差五也会与姜淮私聊工作。这部分,许城接触不到。

他每天面对的,是白日里,人模人样地出入各类高端场所,洽谈办公,视察公司,开会。到了晚上,是声色犬马,是花天酒地,是书上写的酒池肉林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吊带包臀的年轻美女大唱情歌。几千一瓶的洋酒从塔杯上如瀑落下,琥珀般清透的液体在笑闹中泼洒在男人女人的胸膛上。

许城被各种前所未见、闻所未闻的言语、价值观、画面冲击着,会恍惚,不知这世界的正理在哪里。也不知他会被浸成什么样儿,待将来任务完成,他还认不认识自己?

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,身姿婀娜,添上新酒,收掉残杯。他拿起酒杯,喝了一口,不禁自嘲,别说,几千一瓶的酒,确实他妈好喝。

许城把酒杯放回去,临近的小姐收餐盘,不小心撞到他的手,杯倒酒泼。

女孩惊忙说对不起,慌地拿纸巾擦茶几上的酒渍。领班厉了脸色:“怎么办事的,这么不小心?等下罚你!”

女孩边擦茶几,边颤抖着不停道歉。

许城对领班说:“我的错,我不小心撞的她,别罚她了。”

领班一愣,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,可他都发话了,自然按他的来,笑说:“这样啊。”又冲女孩皱眉,“还擦什么桌子,没看到先生手上都是酒水?”

女孩赶忙拿纸巾给许城擦拭。

“不用。”许城速度很快躲避开,抽过纸巾,迅速将衬衫袖子和掌心擦净。女孩忙在他袖口上摁擦两下。他说好了,干净了。再度避收了手。

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你。

许城这才看她了一眼,是位浓颜美女。起身时,紧致的吊带连衣短裙将她身体裹得前凸后翘。

姜淮旁观了全过程,凑来问:“看上了?”

许城稍显吃惊地动动眉梢;姜淮冲女孩开口,下巴往许城旁边指:“坐这儿。”

女孩妖娆地扭坐到许城身旁,裙边短到风光尽漏,人往他手臂上贴。室内开着暖风,许城脱了大衣和羊绒衫,只着衬衫,大团绵软挤压到他手臂上。

许城语气还算礼貌,说:“姑娘,麻烦你起来。”

女孩扑闪的大眼睛望向姜淮求指示。

姜淮说:“起什么?许城,今天迟点儿回,没事儿。”

许城看向女孩,笑容淡到没有:“我跟小老板有事儿谈,你在这儿不方便。”

女孩还是注视姜淮,待后者点头,才拉了拉短裙,起身离开。

人走了,许城语气微凉:“你干什么?”

“我以为你想换换口味。”姜淮目光追着那女孩而去,浓颜,34e,蜂腰,圆臀,尤物一个。

许城语气平静,听不出情绪:“你在试探我?”

姜淮喝酒:“试探你什么?”

“试探我对姜皙的感情。”

姜淮掩饰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出乎意料,笑说:“都是男人,我理解。不论哪款女孩,相处久了,都会腻味,哪个男人不好一口新鲜?”

许城拿起酒杯,慢慢喝着,懒得搭理他这些言不由心的话,索性应付一笑:“是吧?”

姜淮吃了一噎。室内彩色氤氲的灯光照在许城头上,显得眼神深不可测。

姜淮知道他这人惯爱硬碰硬,不给他弯弯绕绕了,问:“你跟阿皙最近怎么样?”

这下,许城扭头,表情认真了:“什么怎么样?”

“感情。”

这两个月,许城很忙,要学要做的事太多,几乎没时间陪她,只有早起和睡觉前能见上。她每天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睡,有时他回去得晚,她困得要命也要等他,陪他一起吃宵夜时哈欠打得能装下西瓜。

他要心情还行,会在她打哈欠时,伸手反复轻拍她的嘴,让她发出“啊哇哇哇哇”的声音。她一下就被逗清醒,拧着细眉瞪他。他要是继续笑,她就会扑上来挠他。

但……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怎么样,基本没话主动和她讲。

姜皙问过他——她察觉他一直不太开心。许城掩饰说没有不开心,只是太累。她便问,爸爸和哥哥是否让他做了他不喜欢的事,其实她也不希望他参与姜家的事。许城仍是言语糊弄过去,说在做的事都是明面生意,没有不好的。况且,他不能一直靠那艘船来生活,让她吃苦,他希望能更有能力地和她在一起。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一说,姜皙便不好再提了。

但许城不认为姜皙会把这些感受同姜淮讲。

许城问:“她不开心吗?和你说什么了?”

“没有。我就问问。她嘴里没你不好的。但我想问下你。”

“挺好的。”许城说,“你少拉我来这些地方,让我早点下班,就更好了。”

姜淮一愣,噗嗤笑起来,递给他一根烟。

许城说:“姜皙不喜欢烟味。”

有次他在饭桌上实在拒绝不了,抽了一根合作方递来的烟,回去后姜皙说他臭死了。

“她那是跟你撒娇呢,我在家抽烟也没见她说什么。”姜淮好笑,点燃烟了,却没继续劝他,“感情这么好,明年结婚吧。”

许城顿了一下:“我们都没到法定年龄。”

“可以先订婚,或者干脆先办个大婚礼。在江州,摆了酒,请了宾客,就等于结婚了。孩子也慢慢可以生了,结婚证就一张纸的事,到了年龄再拿也一样。”

生小孩?她都还是个小孩。

姜皙虽然身高有168,但骨架很小。洗完澡把她拎出来,镜子里她比他小一圈。他还是少年,身子再有力也是精瘦模样,没到壮实的年纪。就这也仍大她一圈。

许城恍惚想,她会很痛吧。

况且,这事儿给他一种巨大的荒谬感。

结婚……怎么可能……

自从入姜家后,许城刻意没再去审视他和姜皙之间的关系。

他洗脑般地告诉自己,他对她没有男女间的感情。他会把她设想为船员,朋友,小妹妹,同伴。

有歉疚,也有心疼。

甚至,他根本没空考虑他和她的事。

每天见识着巨量的声色犬马,见到金钱与阶级面前,人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尊严,被践踏。他觉得自己都空洞了。所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变得无关紧要,成了笑话。

更何况他每天都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,记录警惕着周遭的一切;精神高度紧张。

那天晚上回去,阿文说姜皙在画室。

许城去找她,却发现她窝在软榻上睡着了。画架上的油画尚未完成,是他的侧脸。

许城把她轻轻抱起,她搂他脖子,迷糊地问:“宵夜有甜酒,你想吃吗?我陪你。”

他低语:“不吃了,直接睡觉了。你睡吧。”

她于是安心睡去。

那晚,许城将姜皙揽在怀中,迟迟无法入睡。

姜皙的房间暖气很足,床又大又软,但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。先不论时刻有人看守的姜成辉所居的北楼;这地方太大,不相干的人太多,所有人安然享受着富贵,趾高气昂。而看清了这庞大建筑是建在多少血肉之上,更叫他恶心厌恶。

倒是她的画室,面对着一片开阔绿地丛林,无人前去,能叫他放松些。

可她那画室,不也是姜家的一部分?

许城明白,今夜,姜淮的确在试探他,却并不是试探所谓感情。或者说不是在试探,而是在要一样投名状——至今,许城没在他面前做过一件错误的、越界的、不合法理的事;许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他手上。

他迟早会和姜淮有一场冲突。

许城将熟睡的姜皙揽得更紧了些,他低头埋进她脖颈里。此刻,这偌大的奢华而冰冷的豪宅内,大概只有她身上干净的气息能让他平静了。

但平静后,脑子里猛然一个声音在问:这是否只是他的幻想?

是,他知道她无辜,所以想到他正在做的事、将要做的事,必然会伤害她;他愧疚而撕裂。

可他又清晰地告诉自己:她跟姜家是分割不开的,她的确受着姜家的眷顾。

她生长到如今,受到的一切滋养,都是姜家给的。那些吃人骨血换来的金钱,化作的精美食材、衣物、住所、出行……一切都是这宅子里所有姜家人共同享用着的。

前一秒还看到姜皙那华丽的公主一般的房间,后一秒看到女孩子因替家还债成了包间的公主,不讽刺吗?

这几月的所见所闻,颠覆了许城的世界,他对姜家的厌恨与日俱增。

等到他和姜淮真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天,姜皙,你究竟会向着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