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
那天的“失控”, 完全在许城计划之外。

他原想,绝不越雷池半步。等任务完成,他去读书, 姜皙和姜添由李知渠安置,他也放心。如果仍不够好, 不叫他安心,他自己也会管姜皙和她弟弟。

可突然发生的一切, 将他整个搅乱了。

他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, 像长期以来想隐瞒的、死死摁住的秘密盒子突然爆开, 所有私藏的秘密如冰雹混着雨水一样劈头盖脸把他砸得狼狈不堪。

许城很快收拾好心里的一地狼藉,把盒子重新关好。但关上的那一刻, 他做了个决定。

他和李知渠说, 任务完成后,他要两样东西,暂且不讲。李知渠知道他不会提荒唐要求, 答应了。

这一回,许城知道, 他势必要尽全力保证任务成功。

许城重新审视自己, 意识到这段时间各种冲击的、割裂的、声色犬马的、黑暗浓稠到滴墨汁儿的生活将他异化了。

他时常不知身边那些晃荡着的躯壳究竟是人,还是披着皮的恶鬼。

而他还得提防警惕每一个破绽, 留心每一处细节, 搜寻一切机会,一次次潜入姜家位于各处的秘密地,如履薄冰地找线索。

他表面平静、游刃有余;内里紧绷、惊弓之鸟、性情大变。

在外, 是隐忍的无尽的压力、焦躁、惊恐、紧张。

只有回去见到姜皙,他的心才能有片刻的安宁。她仿佛他心中唯一的一片净土——他对姜皙上瘾了。

只要他在家,便和她锁在画室或卧室里。他时刻都想拥抱她, 抚摸她,亲吻她,占有她。

江州这块烂地上,怎么会生出姜皙呢?她是如此干净而纯质,美好而纯粹。

她丝一样柔软光滑的肌肤,发间、胸口甜蜜的香气,腰间滑腻的细汗……

他沉迷其中,像手捏揉掐着温软的、湿润的棉花糖,哪儿都能掐出水绵绵的痕迹。

埋身其中,如同沉入温柔软热的幽幽湖水里,清透的干净的清水,把他心中的一切愤恨悲怨不甘愧惭,都抚平了。只留下最本质的亲密与爱意。

姜皙亦欢喜与他的肌肤之亲。她解释不清楚,像是一种超越了之前的更贴切的喜欢,只想跟他紧紧相贴,密密相连。

她纯净,简单,却每每能直接地、赤诚地表达爱意与感受,嘤咛:“许城,有点……了。”“许城,我腰酸了。”“许城,我好开心哦。”

她不知道,这些话于他耳中,简直要命。

许城像对她着了魔,只想紧紧地、狠狠地与她交缠,就好像他们的生命、灵魂、躯壳都死死地融合在了一起。这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江江,外头的一切纷繁污浊都再也无法入侵。

他们痴缠最亲密的那段日子,正是江州的回南天。明明有春光,室内却总是阴冷、潮湿、水汽绵绵。

姜皙很喜欢和他一起光溜溜地裹在薄被里,让他炙热的体温将她蒸腾缠绕,从此不再知寒凉。

毕竟,她是最怕冷的。但自从和他一起后,许久不知冷是种什么感觉了。

有次,许城外出。姜皙在家蒸桑拿。阿文意外发现她身上到处是吻痕。新的鲜红,旧的暗红,胸口,腰腹,手臂,后背,甚至腿根……

阿文吃惊:“他是个禽兽吧!平时领带一系西装一扣人模人样的。”

姜皙红着脸,道:“你再这样说,你就出去。”

阿文知道姜皙是半点听不得谁说许城不是的。包括之前分手,她气不过骂了许城几句,姜皙两天没跟她讲话。

阿文拧她脸:“行,说点你爱听的。阿武说,你爸爸越来越器重许城了。好多场合都带着他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嗯。阿武说,许城确实很厉害,脑瓜子一般人比不了,能力又强。你爸爸想让他尽早去接触……”阿文意识到自己说多了,立马打住。

姜皙敏锐察觉:“什么啊?”

阿文挤出笑来:“他们工作的事,我一窍不通。我哪儿记得住?哎呀,到时间了。出去吧,过会儿要晕了。”

姜皙觉得不对。莫名想到去年六月一号的事。而这段时间,她沉溺于与他的爱欲中,也差点忘了,他对她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分手。

那晚,姜皙在小西楼客厅陪姜添玩。见许城迟迟未回。阿武说,许城在北楼,和姜成辉姜淮谈点事情。

姜皙一听“北楼”就心慌。去年那事后,她再没去过那个方向。

但这次,她又偷偷溜去了。她摸上走廊,很远就看到了许城,坐在花厅的藤椅里,在跟她的父亲和哥哥聊天。

他敞着西装,领带拉得略微松散,解了颗西装扣子,人看着又有精气神又不羁——他手指间夹着根烟。

这样的他,很陌生。

众人谈笑风生的样子,和去年“死人”那晚很相似。

姜皙慢慢走近,听到姜成辉说:“给他个教训,放心,死不了人。”

许城皱起眉,狠狠抽了口烟,深吸入肺中。他微张着口,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花灯,眼中一片白光。

姜成辉说:“许城,你迟早是我半个儿子。你什么都好,比姜家这一辈的几个孩子都成器。就是那些无聊的清高和底线太多。多到烦人。阿皙是喜欢你,但想给我当女婿的、有本事的人,一抓一大把。不缺你一个。”

许城张开口,青色的烟雾慢慢升腾,笼在他被夜灯照得白皙的脸上,寂寥。

拐角有人来,姜皙躲去一边,回了小西楼。

半小时后,许城才回来,身上、嘴里一丁点儿烟味都寻不见了。眉清目朗,唇角含笑。他望见她时,永远是这样。

姜皙其实知道的,在她没有看向他时,他会心不在焉,甚至阴晴不定。比当初在船上更甚。

她一直都知道,他不开心。

可不管怎么问,他都说没有。

那夜,他或许心有郁结,近乎发泄;她叫了痛,他才反应过来,忙说对不起。

也是那时,姜皙像从幻梦中清醒。她发现,许城的话,越来越少了。每夜,他几乎没有多的话,只是疯狂地亲吻和做.爱。

或许,所有的缠绵,都是他的求救。

莫名地,姜皙说想回去船上住,哪怕一周只住两三天也行。

搬去那天,恰逢清明。

夜里,江岸边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。有人在烧纸钱,祭奠故人。

姜皙坐在甲板上看着,突然没头没脑地问:“要是哪天我死了,你会给我烧纸吗?”

许城轻拍了下她嘴巴:“说什么屁话。”

“我是说如果。你纪念亡人,也会烧纸吧?”

“会烧,但就是个形式。我不相信这些东西。”

“不相信有鬼魂和神仙?”

“嗯。也不相信有来世。不信轮回,也不信神灵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许城说:“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,也不信报应,好的坏的,都不信。这世上要是真有报应……”

为什么好人惨死,为什么奸恶猖狂?

他掩去心中落寞,道:“信那些有的没的,没用。我就想按我内心的准则,一路走下去。来人间一趟,听从自己的心,对得起自己,这辈子也就够了。”

姜皙望住他的侧脸,在晚风中坚毅的、执着的、又染着一丝悲怆的侧脸。那一幕,映在了她的心上。

她想,许城,因为如此,所以你痛苦吗?

渐渐,姜皙总是问他工作上的事。无论她怎么问,他都以无事搪塞。但姜皙心有怀疑,变得警惕不安。可他没法解释,怕讲多了引发祸端。

那段时间,他明面上跟着姜家父子出入各种黑白场合,见识着这个家族的腐败与肮脏。暗地里,做贼般搜寻着姜家在各处的保险柜和账本。处处惊险,处处落空。

每日在姜成辉、姜淮、李知渠、姜皙和一堆正确错误黑暗清白之间周旋,他精神高度紧张,连做梦都不敢讲话,人快要疯了。

她问得越来越多,他被逼得不耐烦,提高音量。她便噤声,不问了。他又自责煎熬,向她道歉,说工作太累。实在太累了。

姜皙从他那里得不到结果,只能内求答案。

她哪里知道许城被各种现实、情感、危机、险境撕扯,几近碎裂崩溃。她以为他是在姜家和她之间抉择;既舍不得她,又无法融入和接受姜家,两相为难。

她开始自责,担忧,心疼——自责将他拖入两难境地;担忧作恶为祸,终遭审判报应;心疼他的痛苦挣扎。

她没有能力解决这庞大的一切,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纾解他的痛苦。她尽全力地在亲吻中、在亲密中迎合他,抚慰他。

两人都仿佛在无声地用亲吮、吸咬、紧抱、冲击交流着心中的恐慌、无力、绝望,或对彼此的怜惜、心疼、爱意。

仿佛各自一天的飘荡无依结束后,唯有彼此相拥才是真实。

如果那夜是在船上,恰逢大雨倾盆,敲打甲板;风高雨急,天地飘摇,许城和姜皙便反而能心中安稳,能久违的幸福,能难得睡个好觉。

姜成辉要许城做的事,他终究没做。

江州日报有个记者,写新闻抨击新区建设有规划不合理和腐败之处,姜成辉认为此人不能留。

自然是叶四他们动手,但他希望许城去坐镇。许城看过那篇报道,并不值得姜成辉惦记,但那报道隐射了江州某位重要人物——许城在姜成辉办公室见过的那位。

他怀疑姜成辉在帮他的保护伞解决麻烦。

他断然拒绝。姜成辉没太在意,姜淮却再度跟他杠上。

不久后,两人又爆发了一次冲突。

五月,江州开始入夏。

那天许城结束完一天工作,准备离开会所时,在楼道里闻到奇怪的味道。

他寻着味儿过去——三楼一房间里云雾缭绕,年轻的男男女女神色诡异而迷离。许城进去,几瓶冷水把人泼醒,叫人报警。服务员吓一跳,赶忙把当时值班的邱斯承喊来。

邱斯承也惊了,说他们玩的东西绝对不是店里的,肯定是自带。

为首的男生丝毫不惧,大喇喇坐在沙发上,搂着女朋友,安慰说没事;边说边扔了厚厚几沓钱在茶几上:“借你们场子玩,是看得起你们。拿了钱,闭上嘴滚蛋。”

许城一句话没说,摁下手机摁键报警。那男生明显慌了,可姜淮出现,抽走了他手机。

他了解完事情经过,把许城带到隔壁空房,说这孩子爸爸是何人物。今天先放他们一马,告诉家长,以后不许他们来了。

许城说:“姜淮,你们口口声声要搞正经事。今天这事儿传出去,别人会不会拿你这儿当窝子。沾这个,你想死啊?”

姜淮眯眼,一字一句:“我说了,这事儿不会传出去。”

“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。”

“你知道他爸谁吗,轮得到你教训?!”

姜淮抢他手机,许城挥臂抵挡,两人同时出手将对方猛地一推;各自退后一两步,拉开距离。

姜淮腿撞到茶几上,疼痛难忍,彻底火了:“老子他妈真想弄死你!我能忍你一次两次,不能忍你三次。”他骤然上前,一把揪住许城衣领,“我要真弄死你,阿皙气我一年两年,我关她在家,然后呢?她迟早有一天要好起来。许城,你小子真以为你筹码很大?”

许城被他晃得下巴微抬,垂眼俯睨着他,竟笑了:“不大。姜皙对你们来说,算个什么东西。”

姜淮惊愕,一拳要揍他,迎着他冷然的目光,又收回去,大骂:“你对她又有多好?”

“许城,你搞清楚,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姜家给的。离了姜家,你他妈算个屁!你配得上她吗?你有什么,啊?除了张脸,还有你那破船!”

“比你们好!”许城冷笑,“你姜家会养女儿。姜淮,你放眼全江州看看,哪个正经人家养女儿,把她关在特殊学校,请家庭教师圈在家里,不让她接受正常教育?不高考,没社交,没朋友,没有半点生活常识!扔到社会上一点生存自保的能力都没有。你们甚至不让她走路!!”

姜淮哑口无言。

“最他妈虚伪的就你,你爸都不用装。但你会,你装得很爱她。你装得可真好啊,好到她以为你是她亲人。她说愿意为你牺牲性命,可你配吗?姜淮,你配个祖宗!”许城说,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爸盘算什么?拉我入局,转型洗白这一关成功度过还好,我就是最好用的棋子。万一不行,出事了我顶包。哈哈哈,姜淮,你还诓什么结婚生小孩,你但凡考虑过她的一丝心情,你下得去手!”

“你他妈!”姜淮恼羞成怒,一拳打在许城颧骨上。许城没躲。那一刻,他内心深处某处角落里的亏欠,让他挨下了这一拳。

真他妈的疼。

他侧着头,缓了会儿,摸摸脸颊上的血液,阴厉的眼眸转向姜淮,一拳还击回去。

两人打了起来。彼此下手都是又狠又重,毫不留情;打得茶几破碎,沙发移位。

直到门突然被推开,姜皙尖叫:“你们在干什么?!”

那天他俩是要去船上住的。阿文照常开车送姜皙过来,接上许城去码头。许城下楼前发消息说下来了,但人一直没出现。姜皙这才找上来。

屋内两人停了手,双方都目光躲闪。

许城先开的口,说:“你哥酒喝多了。”

“他也喝多了。”姜淮上去,跟他勾肩搭背的,说,“闹着玩,没事。”

姜皙竟什么也没问,只看许城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“嗯。”许城捡起手机和外套,过来牵起她的手离开。隔壁那帮人早跑了;邱斯承跟几个服务生站在走廊上,垂眸顺眼。

回去路上,姜皙一句话也没问。到码头后,许城让她先下车,问阿文,姜皙有没有听到、看到什么。阿文说,没听到。但撞见一帮嗨到神志不清、衣衫不整的年轻人涌出来,飙车而去。

回到船上,许城没解释这件事。她没问,他也不想撒谎,否则就太累了。

关灯后有一会儿,彼此都没有讲话,却也都没闭眼,静静等着眼睛适应黑暗。圆窗外透出来的天光,让他们依稀辨清了这小小的船上的隔间。

姜皙轻声:“许城?”

“嗯?”

“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,在这里。我们在船上,在江上流浪。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我很想回去那个时候。”

许城静默。他何尝不想。

“许城,要是那时候,我们一路流浪去上海,换艘海船,去海上,天南地北再不回头呢?”

他竟不自觉憧憬起那个画面;如果那时,他们一路向东,没有回头……

他和她同时奔赴向对方,在黑暗中紧密地亲吻,拥抱,做.。

她柔软的呻吟像在哭泣,他低低的喘息像在叹息……

次日,两人都醒得比往日早,一起散步去附近的渡船码头,从早集上买了米粉,回来做了两碗。吃米粉时,姜皙笑得很开心,说她喜欢的味道还是没变。

许城见她开心,不禁倏然一笑。这一刻,也是开心的。

可去公司的路上,姜皙忽问:“许城,如果现在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,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?”

她说这话时,很平静。窗外流动的树影打在她脸上,像缓缓流动的时光。

那瞬间,许城胸口有情绪在强烈冲撞,克制着,没有第一时间回答。

好几个月,他已先后试过辉色、金辉物流、货运、地产等等所有办公楼的保险箱,都没找到。只有最后一个地方,姜成辉所居住的姜家大院北楼。

或许,再给他一段时间,只差一点,就能成功了。

他内心天人交战的这几秒,姜皙忽地想起除夕夜他说的那句话:“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的。”

她睫羽微垂,遮去眼底酸涩,很快微微一笑:“我开玩笑的,爸爸也不会同意我去别的地方。”

许城不知该说什么,便什么也没说。

姜皙想,终究是她把他锁在这个恐怖的吃人的大房子里。他也被吃掉了,变得不是他了。

可她不舍得放他走,不舍得和他分开。

她咬咬唇,问:“那……你别跟爸爸和哥哥做事了,我们去做别的工作好不好?”

许城说:“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吗?”

姜皙说:“是不是爸爸和哥哥逼你的,我去和他们说,求他们——”

许城心里一惊:“我工作上的事你能不能别管了!”

车厢里静得可怕,只有发动机的轻响。阿文在前头开着车,目不斜视。

姜皙垂着头,脸颊上一片涨红,一片煞白。

这段时间,他们摩擦很多,他被逼得没办法了,偶尔会不耐烦。但语气严厉,还是第一次。

许城心里不是滋味,拉她的手,拇指轻抚她手背;她任他,手心却微凉。

他不愿她难过,无力解释:“我什么也不是,凭什么给你现在的生活。姜皙,我得做出一番成就来。”

姜皙立刻抬眼,急切道:“我不要那些。许城,房子车子大床,我都可以不要。”

“可我要。你要是和我在一起,过得不如现在,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?”

姜皙不懂:“我喜欢你啊。这不就够了吗?”

许城心被划一刀,他快撑不下去了。

“许城,我们去做别的——”

“不要再提了,姜皙,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。”

她脑袋垂下,很无助。

许城将她搂进怀里,下颌紧紧贴住她鬓角:“我没有在做不好的事。真的。你别担心了。好吗?”

姜皙搂住他的腰,无声闭了眼。

下了车,走进公司大楼,许城莫名想着姜皙的话,鬼使神差忽想跟姜成辉聊聊。他没坐电梯,走楼梯上去。快到办公室门口,听到有人在对话:

“许城还是太轴了。”这是姜成辉的声音,“居然差点报警?场子里出点这事儿,多正常?少见多怪。”

姜淮说:“既然要转型,这事就得严格管控。他要报警,肯定不行;不过出发点是对的。”

“倒也是。”

“爸,我真觉得许城他不适合干这个。”姜淮说,“他是很能干,但我们这行不适合他。放他跟阿皙走吧。他们想干什么干什么,想怎么过怎么过。他这种人,到哪儿,干哪行都会出类拔萃。阿皙跟着他不会吃苦的。放他们走吧。”

“我说过了。我女儿不能离家!”

“您怎么就那么犟?”

“父子俩,大清早的别吵起来。”姜成光在劝,“姜淮啊,有些事你不懂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姜成辉:“你给我闭嘴!”

没声儿了。

身后有脚步声,许城闪躲去拐角。见是姜成辉的助理泡茶过来,他没再多待,潜走了。

那一整天许城心神不宁,早早下班回到家中。阿文说姜皙在睡觉,今天没画画。

许城停下,问:“她今天心情一直没好?”

明明中午发短信还来来回回用了好多颜文字呢。

阿文不答,却将许城带进画室,从书架内层搬出一个大大的精致的核桃木盒子,盒子打开。画纸上全是他。

许城知道姜皙喜欢画他。在一起后,她画的每张画,他都看过。关于他的,无关他的。可这个盒子里的,很陌生。

一张他在校外公交站等车的油画。阳光很好,他拎着书包,校服外套系在腰上,望着车来的方向。落款:“姜皙 2003年10月11日”。

他们自2003年5月第一次去游乐园后,再无往来;除了6月,许城在校门口遥遥见过她一面,就再没见过。直到2004年6月,她上了他的船。

可……

他飞速翻动,画作并不多,只有五六张。但画中他的衣服厚了又薄,学校的树枯了又茂,最后一张日期是“2004年4月11日”。

一年后再重逢,她撒谎了。她一直喜欢他。默默地,从未忘记过。

许城脸色发白。

阿文阖上盒子:“许城,阿皙真的很喜欢你。她很单纯。认定一个人,一件事,就不会转变。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,但阿皙并不需要你做这些。你是个好人,不适合、也不该再在姜家做事,不如让老板放你们走吧。”

许城缓了下,坐在软榻上,说:“老板不会同意。”

阿文垂下肩膀,好像一点都不意外。

许城盯着她:“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?”

阿文咬紧牙,因害怕而发抖。可她原本就打算告诉许城这件事,终于开了口。

“你……知道阿皙和添添……为什么会被收养吗?”

阿文多年前无意偷听到,没敢和任何人讲。

姜太太生下姜淮后,后头几个孩子全部或流产或夭折。姜太太也得了癌症,命不久矣。

姜成辉夫妇去山上拜佛,碰上大师算命。那大师很灵,将夫妇俩的前尘往事一一算准,连两人哪儿有伤疤胎记都知道。姜成辉立刻求问如何给夫人延年益寿。大师却说,姜成辉问题更大,他不得善终,断子绝孙。如收养身体有残的苦命小女孩,视如已出,或可破解,亦可挡灾移祸。

姜成辉便去福利院搜罗,挑挑拣拣一番,那些面目残缺的、心智过低的,他实在不喜,最终挑了个长得漂亮的瘸腿小女孩。奈何那小女孩死活不肯离开弟弟,好在那弟弟也生得白净,便一起收养了。

姜成辉又带了这小女孩去见大师,看面相、摸骨。

大师摸着小女孩的泪痣,说这小孩选得极好。只要将这小孩圈养好,让她开心无忧,便能替他挡住灾祸。甚至说这小女孩未来带来的人能替姜家洗清罪孽。但谨记不可让小女孩离家,离家便祸来。只可招婿,不可出嫁。

这小女孩“很灵”。当年,医生说姜太太活不过三个月,自收养了姜皙姜添,姜太太便多活了两年。反而是在福利院里健健康康的姜皙,初入姜家那年,莫名其妙又是肺炎又是心肌炎,大病好几场。这不是挡灾了?

后来也是,每次姜皙生重病都会碰上姜家化险为夷。没有更巧的巧合了。姜成辉兄弟愈发深信不疑。无才无德卑劣之人,却坐拥财富,怎会不信?

包括去年,姜皙刚从家里逃走,方信平就摸到重要证据要来找麻烦,逼得姜成辉姜成光不得不花钱消灾找人毁了证据,还出手整死了他。

死的毕竟是警察,差点酿出大祸。原是镇宅的跑了。

姜家这几年想着转型,姜皙带回来的许城恰恰应了当年大师的说法:洗清罪孽。这不就是能洗白成功的意思?

“都说她是姜家小姐,江州人多少人背地里连着她一起骂。可姜家没有滋养过她。她要是在福利院长大,院里会给她配假肢,送她去上学。我去年看新闻,江州福利院有三个孤儿考上了大学。要不是姜成辉把她抢来,她这么聪明的孩子,这时候已经读大一了,不知过得多精彩。”

“许城,这家里除了淮哥,没有一个人真心对阿皙。连叶四都看不上她。但阿皙不知道这些,我也不敢跟她讲。”阿文哭起来,“我知道姜家那些事,你看不上,很烦。但你们不要总为这些吵架、离心,不值得。阿皙她不是想惹你,她是太内疚了,把你拖进这摊浑水里。”

“你知道吗?去年从船上被抓回来那些天,她特别想你,每天都想到哭。可她忍着不去找你,就是怕把你牵扯进来。要不是你给她发照片,她还会一直委屈地忍下去。”

阿文走了。

许城头痛欲裂地瘫倒在软榻上,半天起不来。他很痛,痛得浑身脱力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脑子、身心,皆是一团乱麻,没有一处不折磨。

昨晚他和姜淮吵架说的那番话,有些是他的猜测,有些是他的愤怒,有些则是他故意施加给姜淮的情感要挟。

在姜家的这些日子,在那个游离在姜家大院的小小西偏楼里,他早看清了,整个大家族里唯一有那么一丝真心对待姜皙的,只有姜淮。

他早料到了是这样。

但亲耳听到,他彻骨的悲凉,为姜皙。

他心疼她,心痛到撕裂。

可他又有什么资格?

他不知道真相揭开的那天,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,而他该怎么面对她。

他快要疯了。甚至开始设想,到时有没有办法让姜皙不发现他的身份。

快疯的不止他一个。

姜皙开始睡不着觉,做恶梦;梦见许城或被人杀死,或深陷囹圄。如果那晚是在姜家,那她便怎么也不肯继续睡在家里,一定要回船上去。

有时,她噩梦醒来,会哀声说:“我不喜欢你待在姜家,做那些事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觉得是不好的,不对的。”

“真的没有。”他尽全力安抚,抱着她轻轻摇晃,“我没有做不好的事。”

“许城,我们走吧,离开这里。要挣那么些钱做什么呢?我们带上添添,一起逃走好不好?”

“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。”他必须让她认清现实,必须,不能破坏计划。

她便颓然沉默了。

又有时,她会哭泣:“如果不是因为我,你不会陷进这里面,做你不喜欢做的事,对不对?”

“没有。姜皙,真的没有。和你没关系,你别乱想。”

可言语无用。

她陷入了深刻的内疚自责,认为他走到现在进退两难的这一步,都是她害的。许城很想尽力在她面前微笑,轻松,但负疚、紧张、压抑、心疼一股脑压在他身上,他喘不过气来;而他的沉默、出神、阴郁、闷闷不乐、心不在焉落在她眼里,是姜家的黑暗,是他为她的牺牲,是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力逃脱;她愈发内疚、痛苦、茫然、也不再快乐;这于他,则是更深的自责痛苦,是对她有所隐瞒之后的加倍压抑和自我厌弃。

仿佛一个恶性循环。

唯一能让两人觉得轻松的时刻,便是回到船上的时光。天气慢慢热起来,许城工作结束得早,会开着船漫无目的地去江心。

姜皙会像以前一样搂着他的腰,靠在他肩头。他们望着前方辽阔的水域,一句话也不说,看日落黄昏,看满天星辰。

在这种时候,许城的心会获得短暂的平静。如果可以,他想和她永远这样,漂泊水上,追着东方而去。

可一旦上岸,他就看不到未来,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口。

转眼六月下,眼看一年之期要到。许城跟李知渠讲,如果到七月还没完成,这事就到此为止了。

李知渠思索之后,说好。

许城又说但如果完成了,他还是要那两样东西。

李知渠听了他说的,大吃一惊,问他要干什么。有件东西,他可以答应;另一件,得请示上级。

许城冷梆梆的,不给解释,说答应即可,不然行动中止。

在姜家这一年,他整个人气质变了一大截。李知渠有时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。

最终李知渠得到上面回复:同意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许城日渐焦躁。

直到突然,天赐了良机。

六月底,姜成辉姜成光的父亲去逝,享年八十九岁,算喜丧。姜家子女为其大操大办表孝道——按江州老一辈习俗,家中置冰棺,停灵三日。

姜宅前所未有的忙碌,人声鼎沸,办了一个江州几十年来最盛大的葬礼。三教九流、达官显贵,江州及周边地区有头有脸的黑白道人物全部来了。

黄色、白色的花束、花圈从灵堂一路摆出门去,层层叠叠,绵延百米直至大门前;挽联随风飞舞,好不风光。

老人二子二女,加上姜淮这辈孙子孙媳外孙外孙女婿,几十口人,另有道上数不清的认亲的干儿孙们;除了姜添,全部披麻戴孝,跪于灵堂两侧,每有宾客来磕头,便齐磕回礼。

许城陪同姜皙,也在其中。

葬礼的前两天,许城没有机会。来祭奠的人太多,他没法长时间走开。但有利的是,姜家宅子里到处是人,几乎没了空房间。平日里守着北楼的保镖们捉襟见肘——北楼也容纳了大量客人。姜家娱乐场所的服务生都调来帮忙了。

姜家势力大,人际关系密集复杂。除了不便久留的,全都留下给亡灵守夜,等着第四日清晨出殡。

人多了,无事可做。房间里、各厅里临时拉来不知多少张麻将桌,抽烟、吃喝、日夜打牌。整座宅子白日锣乐喧天,黑夜灯火通明。人脉即财气,足以可见姜家在江州何其实力雄厚,树大根深。

姜皙很沉默,她本就不喜欢人多喧乱的场合,叫她紧张焦虑。所谓丧葬之礼,不过是活人显摆的招牌、结交的场所,荒诞滑稽。

她连着起起跪跪两天,身体渐渐吃不消。如今梅雨季节,一到夜里,风大雨也急,将白天的繁华花圈打得湿漉狼狈。第一日守夜,灵堂上狂风四起,凉热交加,姜皙次日上午便有些体热。

许城想让她休息,但姜成辉觉得没有大碍,可以坚持。许城时刻密切关注她情况。当天守夜,又是大降暴雨,骤热骤冷,冰火两重。

姜皙嘴唇干枯,脸颊潮红,开始晕眩,许城怕她撑不下去,跟姜淮说她发烧严重,不由分说将人抱回了小西楼。

偌大楼中,除了待在自己房间的姜添,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
许城给姜皙找好药,兑了温水,喂她服下。

姜皙虚弱地问:“你等下要走了吗?我有点怕。”

窗外下着暴雨,电闪雷鸣。

他掀被上床,搂她入怀:“不走。我一直在这儿,陪你睡觉。”

她便安稳入睡了。

待到她呼吸平稳下去,许城轻缓下床,换上一身黑衬衫,背上黑包,套上薄雨衣,下楼潜入雨幕中。他进入宅子,沿着院墙下茂密的灌木丛一路潜至北楼。此刻,楼里绝大数房间都亮着灯,许城身手敏捷,轻而快地沿着排水管和空调板挡雨板往上爬。

经过三楼某扇窗旁,窗户忽然被拉开。他惊得立刻贴于墙壁上,不敢动弹。窗户里传来甩牌的狂喜:“诈!同花顺!哈哈哈。”

“哎呀,把窗户关上,风那么大,雨都飘进来了!”

窗子很快关上。

许城在风雨中抹了把脸,继续往上。他用事先准备的刀片顺利撬开四楼窗户,翻身进去。他方向感好,行动极其迅速,关窗、脱雨衣、换上软鞋,边开包准备各种工具,边快步往书架走。

他到书架处蹲下,在倒数第二排摸到暗格,取下木板,露出嵌在墙里的保险柜。他将小手电拧开,叼在嘴里,拿他最终留下的四把钥匙,很快就试开了保险柜。

里面是厚厚几摞许城从未见过的账本,和几十张五颜六色的银行卡。

他立刻拿出一本粗略翻看,辉色进货对账单。

这单子许城没见过,头几秒没明白上面的数字对应着什么,很快才发现对应着人,会所每一年的新人、旧人、各自的营业额。而另外一本地下赌场的流水单更是骇人,无数个家庭的悲剧化作几张纸上流水。

他匆忙又翻开一本,非大陆地区的银行账号交易记录映入眼帘,巨额的资金叫人麻木。

许城心跳越来越快,直到他翻开又一本黑色账本,记录着姜家转出的金额,及收款名录。有些名字,许城在江州新闻上听过。这些东西,大到无论是他、还是李知渠都可能承受不了。

那股巨大的高山压顶的恐惧感再度来袭,他手剧烈发抖时,窗外一个电闪,照得屋内一瞬蓝白。许城打了个抖,疑似听到开窗声、脚步声。

他立刻将东西复原,关上保险箱,躲去沙发后趴下。

十秒后,屋内灯开。姜成辉和姜成光进来了。

“你怎么突然想看这个?”姜成辉先开的口。

“到现在这种关键时刻,得找他们帮帮忙。光吃饱了,哪能不吐点?”

姜成辉走到书架下,打开保险柜,从最底下抽出两本黑色账本:“都要?”

“不用。这些年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早年的给我看看,心里有个数。”

姜成光拿走一本,姜成辉将剩下的一本重新塞回去。

“爸后天出殡,明晚让那几个道士好好作作法。”两兄弟议论着,出去了。

灯关,房间重新陷入黑暗。许城趴在原地,半天不敢动,怕两人折返。他不知姜成光要拿那本账本看多久,是否会中途还回来。

手机屏幕亮了下,李知渠说他到了。

许城立刻从沙发后爬出来,重新开了保险柜,将所有东西一股脑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,迅速关了保险箱,合上木板,关了手电,跑到窗口,套上雨衣,关紧窗户,飞檐走壁般沿着管道和挡雨板速降下去。

整座宅子到处都是人声、风声、雨声,许城在夜幕雨幕掩映下,很快溜出,从小西楼画室外丛林里窜出,沿小路到山中,很快碰上等在那儿的李知渠。

许城将包一股脑推进李知渠怀里,不知是喘气还是颤抖,说:“都在里面。”

“全部?”

“比你、比我、比方叔想的还要多。”许城的头发全被雨水淋湿了,一张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,黑眼睛亮得吓人,“知渠哥,你撬得动吗?”

李知渠紧抓着那黑色的包,猛地点了头:“放心,我上级是坚决要扫掉这块的。我也一定尽力!”

又是一道闪电,许城的脸色煞白,嘴唇克制着打抖:“那你们行动要快了。”他简短讲了刚发生的情况,说,“葬礼人多,姜成光应该没太多功夫看账本,但也说不准。他随时会发现。他们有一堆护照,你们要是行动迟了,人就全跑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肯定尽快。”

许城点点头,转身就走;李知渠惊得一把薅住他手臂:“你干嘛?去哪儿?”

许城眼神直愣:“回去。”

“这时候你还回去干什么?!太危险了。你马上跟我走!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,你待着直到案子结束。”

“我还有点事。”许城眼神躲闪,掰他的手,“我处理完就走。”

李知渠一下猜出来了:“姜皙吗?她不会有事的。但你回去太危险了,你跟我走。”

许城固执掰他手。

“许城你冷静,你听我的——”

许城不听,也明显不在冷静状态,用力挣扎;李知渠死命拖他,许城急了,一脚将他踹开。

李知渠跌在一株灌木上,撞得雨水啪啪打落。他低吼:“你疯了许城!你不要命了!她真的不会有事!但你回去随时会没命!”

大雨哗哗,许城额前的黑发在滴水,他眼中癫狂,表情却冷静,一字一句:“我说了,我还有事。”

李知渠哪肯放他回去,扑上去一个擒拿要抓他,但许城敏捷侧身躲过,转身就滑下山坡,瞬间消失在雨夜丛林里。

许城赶回小西楼时,整栋楼静静悄悄。远处姜宅里的人声像掩映在雨幕后,漂浮成一团。

他赶回卧室,见姜皙睡在原处,他狂乱跳动的心顿时落下半截——她还在,沉睡在柔软的薄被里。

他突然很想去亲亲她的脸颊,他知道她的脸总是香香软软的。

但身上全是雨水。只得先去浴室将自己清洗,衣服迅速洗了吹干,整个过程心脏始终疯狂跳动,像要爆炸。

他收拾好一切,打开门,却见姜皙散着头发,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,他心中一惊,掩饰住慌乱了,走过去,问:“怎么醒了?好些了吗?”

他伸手摸她的脸,还是很烫。

她意识不清,软趴趴地靠进他怀里,搂住他的腰:“你刚才去哪儿了?你不是说不走的吗?”

“我……”他不敢撒太容易被拆穿的谎,“去外面抽了根烟。对不起。不该抽烟的。”

她咕哝:“可我感觉你去了好久……”

他心都快跳出来:“没多久。睡吧。”

他将她揽进怀里,吻了吻她的眼睛。这一夜没再离开。但这夜,许城心惊胆战,担心东窗事发,几乎无法入眠,直到破晓时才勉强睡了会儿。

家中办丧事,客人太多,阿文也顾不上这里,早餐都没人来叫。上午,阿文忙中抽闲来了趟,说姜淮问姜皙病情怎样。

许城去找姜淮,说姜皙没有好转,想带她去医院。

灵堂上,连舞了两天的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作法,外头的唢呐响彻天际。姜成光在灵堂侧面一间屋子里,跟一帮朋友们打牌,应该手气不错,胖脸上堆满笑容。

许城刻意移去一旁,站去看不见他的地方。

姜淮说行。

许城立刻折返去小西楼,还没到半路,姜淮打电话过来:“爸爸说,让家庭医生来。就别动阿皙了。”

许城停在走廊上,手指发抖。今天白日是大太阳,阳光照得白楼绿树晃人眼。

他冷静说:“我觉得应该去医院。她昨天吃过药,但一点作用都没有。我怕有炎症,最好做个检查。”

姜淮似有迟疑。

“她烧就没退过。要耽误到什么时候?!”

姜淮终于松口:“你去吧。检查完跟我说一声。”

许城挂掉电话,狂奔去姜皙房间,给迷迷糊糊的她换了身衣服,抱上车。又去喊姜添,他得把姜添也带走。可姜添在睡觉,死活不肯起来,差点闹脾气大叫。许城没办法,想着不管怎样,都不至于牵连到他。只得放弃。

开车穿过姜家大门的一瞬,许城紧绷的心仿佛停跳,他猛踩油门,疾驰而去。

姜皙肺部有小炎症,不是很严重,医生给挂了吊水。许城对姜淮夸大了病情,说今晚回不去了。姜淮没有异议。

许城一直守在病床边,时刻警惕着手机和住院楼楼下的动静。每听到外头的车辆声,他都得惊起身看看。又是个不眠之夜,姜皙烧退了些,但人仍昏睡。

早晨六点,是姜家算好的出殡吉时。姜家逝者都葬在宅子东面山坡的祖坟处。

李知渠突然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。许城说在医院。李知渠却没事要讲。许城追问,李知渠说没事,随即通话断了。

许城立刻猜到,警方要行动了。

上门逮捕,用不了多长时间。可姜家关系网庞杂,一旦事情败露,姜家人会立即想到远离了家门的他。

医院不能待了。

许城找护士拿了剩下的药,奔回病房一把抱起姜皙,抓起输液架,火速离了医院,驱车赶去码头。

路上,姜皙迷糊问他怎么回事,他道:“医生说可以回家休息了,我带你去船上好不好?你不是喜欢住船上吗?”

“好呀~”她微睁开眼,迷糊地笑了。

那时,许城飞速瞟了眼车内镜。镜中,姜皙笑得很幸福。她说“好呀”时,带着黏黏的鼻音,娇娇的,软软的。

那一刻,他的心,莫名就跟着静了,软了。

许城把姜皙安置上床,固定好吊水后,立刻起锚,开船。一直行至上游已废弃的旧船厂,找到隐蔽无人的旧码头停靠。随即握着手机等消息。

等人都落网,他会日夜守着姜皙,瞒住他的身份。只要警方保密,能瞒住的。

一直到下午,手机像死了一样。不论李知渠,还是姜家那边,都没消息。按理说,这会儿人应该都抓起来了。

姜皙沉睡一天,烧退了,但人没醒。许城熬了一锅稀饭,想叫她起来吃,手机终于响起,却是许敏敏惊恐的声音:“小城,不知道什么人把我们反锁在店里了,这怎么回事呀?”

那头有猛砸卷帘门的声响。话音未落,手机被抢走挂断。再拨便是关机。

许城知道出事了,怕是警方逮捕了重要头目,小弟喽啰们来报复了。

他匆匆从笔记本上撕了张纸,写了行字:

“姜皙,如果醒来,哪里都不要去,在家等我。等我回来。我很快回来。——许城。”

他将纸放桌上压好,又折回里间,伏到床上,吻了下她发热的脸颊,才拿上钥匙手机,出了门去。

可没想到,许城赶到店里时,派出所民警已将人控制——竟只是一群喝了酒发酒疯前来打杂的混混。

许城顿感荒谬,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顾不上安抚姑姑,立马驱车回废弃码头。

行至江堤下一处空旷的十字路口,侧方突然飚来两辆黑色豪车,直奔许城而来。

许城辨认出是姜淮的车,来不及做反应,车毫不减速地猛撞上来,“砰”一声巨响!

车掀翻了在道路上连滚两圈,四轮朝天撞进花坛,青烟直冒。

许城随车翻滚,头破血流地栽在翻倒的驾驶室里,周身剧烈疼痛,脑子一片晕眩。

天旋地转中,他看见姜淮从车上下来,朝天开了一枪。

“砰!!!”

街上其余车辆吓得紧急刹停,夺命而逃。

姜淮走到翻倒的车前,揪住许城衣领,一把将他拖扯出来,枪口紧抵住他喉咙:“是不是你?!”

刚开过枪,枪口滚烫,烙铁般炙着许城的脖子。

他闭了闭眼:“是!”

姜淮的枪几乎要捅穿他:“你他妈想死?!老子成全你!老子最恨卧底。我拿你当兄弟,你背叛我!”

阿武赶过来,急道:“小老板,得走了!不然来不及了!”

姜淮揪着许城把他拎起来:“她在哪儿?”

许城说:“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。”

姜淮一个顶膝猛击他腹部,许城撞倒在车上,痛得弓成虾米。姜淮瞄到他脚边,砰地一枪!

“我再问你一遍,我妹妹在哪儿?!”

许城一双血眼盯着他:“你想让她跟着你逃亡、从此东躲西藏地过日子?!姜淮,你别执迷不悟——”

姜淮一拳打他脸上:“她在哪儿?!”

许城咬牙:“我说了你带不走她!”

阿武心急如焚:“淮哥,来不及了!他不会害小妹的,你先走啊!!”

可姜淮打红了眼,又是几拳狠揍许城,许城半点没还手。姜淮再次将枪抵上他脖子:“我最后问你一遍,她在哪儿?”

就在这时,四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。一瞬之间,四辆特警车飞驰而至,将路口封堵得严严实实。

姜淮冷笑一声,将许城抓过来挟持,枪抵喉管,面对着四面八方的特警。

“姜淮,你已经被包围了!放下手枪,放开人质!”

阿武抱头蹲着,急道:“淮哥,把枪放了吧!”

“许城。”姜淮在他身后,恶狠狠骂了一句,“你他妈的,狗日的。老子真想一枪打死你。”他手上使力,枪口撞得许城抬了头。

许城说:“你罪不至死,别一错再错。”

姜淮居然笑了一声:“你觉得,以老子的性格,肯去坐牢?”

许城心里一沉:“你别犯浑!”

“老子有你浑?”姜淮说,“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。”

他语气随意,毫不紧张,像已决定了什么。

许城越来越慌,竭力道:“想想姜皙!姜淮你想想姜皙!你要出了什么事,她多伤心?你对她很重要你别干蠢事!”

姜淮晃神了两秒,问:“她退烧了吗?”

许城怔了一下,心如刀捅:“退了。”

姜淮叹息着笑:“我还想见她一面呢,没机会了。”

下一秒,他猛地将许城一推一踹。许城摔在地上,回头;就见姜淮抬臂,手枪瞄准了他。

许城惊愕,回头冲特警们狂喊:“别开枪!”

可——

“砰!!!”

“砰砰!!!”

阿武惨叫:“淮哥!”

姜淮直直倒在地上,胸口三个洞,汩汩冒血。许城扑上去,死死摁住他胸口,但鲜血泉一般往外涌。

“许城,”姜淮死死盯着他,说了一句话。

许城吼:“你先别说话!等医生——!”

但……姜淮断气了,双眼涣散望着天。

许城脑子里嗡地一片轰鸣,什么都听不到了。

过去一年,两人争执、甚至打斗过无数回,但许城从没想过姜淮会死。他也罪不至死。

一股巨大的恐慌从天而降。

完了……

他完了……

他该怎么跟姜皙交代?怎么交代?!

她不会原谅他了,绝对不会原谅他了。

特警蜂拥上来检查姜淮的尸体,逮捕阿武和其他人。许城满手鲜血瘫坐一旁,盯着几步外的姜淮,双目呆滞。

有警察上前来拍他的肩,让他去做笔录。许城如梦初醒,突然推开所有人,狂奔而去。

他一路发疯般奔跑,他等不了让李知渠兑现答应他的条件了。他要立刻!马上!带姜皙走,对她屏蔽掉关于江州、关于姜家的一切消息!从此再也不回来!

她说过无数次,想和他一起离开江州,远走高飞的。

现在就走!

不能让她知道他是线人!

现在就走!

许城以为这一刻已是此生恐慌的极致,可当他狂奔到船上——门开着,风扇还在转,人却不见了。

吊水的针头垂挂着,一滴一滴,地上一滩静默的药水渍。

许城的心狠狠下坠,他惊恐地喊着她的名字,将整艘船上下翻找,没有姜皙。

他脉搏都快停止;双手抱头,想让自己冷静,可没用了,不断下沉的心仿佛掉入无底的黑色深渊,无休无止地加速坠落,永远触不到底。

他心慌到反复干呕,不断打她手机,始终无人接听。

许城骑摩托狂飚至栖雁山,竟见姜家大院火光冲天——原来姜家一直负隅抵抗,导致逮捕行动极其艰难。

他沿小路冲去小西楼,西楼也淹没在火海中。

姜皙的画室像一个燃烧的玻璃球,无数画作在火焰中翻飞。

他不顾一切冲进去,骇然撞见阿文的尸体。她脖子、胸口、肚子上全是刀伤,浑身是血倒在画室地板上。

许城抓住她肩膀:“阿文!阿文!”

她身体还是温热的,人却没气了。

许城更惧,惊惶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噪音,起身就本能地往大火深处去寻。

他怕,他怕姜皙在里面:“姜皙!”

“姜皙!姜添!姜皙!姜添!”

但救火的消防员将他阻拦。他疯了,只想往火场里冲。李知渠赶来,几人死命将他拖走。

他嚎啕大哭,彻底崩溃。

消防员说,小西楼里没有人了。许城一直守在姜宅外头,僵硬如雕塑,双目笔直而血红,哪儿也不肯去。

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。姜成辉兄弟弹尽人绝,终于被捕。姜家抵抗之下,伤者无数。经辨认,没有姜皙和姜添。

许城听到这消息,一颗持续高速下坠仿佛遥遥无期的心,终于撞击摔碎在坑底,砸得稀巴烂。

那一瞬间,他恍惚觉得世界变成一个突然熄灭了灯的小房间,寂静无声,眼前一片漆黑,一丝光亮也没有了。

他一句话没说,直直栽倒在地,昏死过去。

*

后来,许城想,那天他要是没有离开船,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?又或者,姜皙在姜家覆灭后,依然会得知他的欺骗,而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