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江梧桐的老板是位中年男士, 一心想打造高格调。那天来巡视,得知平日铁面无私、毫不留情的黄亚琪居然招了个没文凭的,不乐意了。
“餐厅品质在那儿, 怎么能找个高中毕业的?人在哪儿,叫她走人。”
黄亚琪面无表情:“刚刚经过, 您夸漂亮能干的那个。”
一分钟前,老板从一楼大厅经过, 见到一个纤秀美丽的女孩在布桌, 铺桌布, 摆台,插花。
西餐盘子多, 又重, 她细细一条手臂能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盘子,按种类顺序层层叠叠地摆放。分毫不乱,不发出半点脆响。动作优雅不说, 女孩气质也很好,安静淡然, 跟他心中的理想餐厅一样优雅。
老板一声没吭, 姜皙就彻底留下了。
临江梧桐分午班、夜班,一天上一个班次。听着空闲, 实际高压且累人。
上班连站四五个小时, 布桌,叠餐巾,检查盐罐胡椒罐, 引客,端盘,记菜单, 做推荐,时刻添水斟酒,撤盘子上盘子。
西餐规矩繁复,不同菜式配不同的碟子叉子勺子,不同饮品配不同的水杯果汁杯香槟杯红酒杯。一顿饭换几十个盘子杯子,数不清的刀叉。一样都不许出错,也不许出声响。
黄亚琪极其严厉,谁要是引座忘了给客人抽椅子,端菜忘了向客人打招呼,必点名批评。要是上错桌号,赔罪的甜品钱直接从工资里扣。
姜皙上完一周的班,走进员工休息室,小疏开心地挽住她手臂:“下班我请你吃蛋糕!”
姜皙莫名:“为什么?”
小疏:“谢谢你让我赢钱。”
小采:“我们打赌。”
小水:“赌你这周会不会犯错。这鬼餐厅,哪有人不犯错的?”
小果:“结果全让小疏一个人赢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姜皙羞涩道,“谢谢小疏支持我。”
“嘿嘿,因为得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,赌局才能开。我抓阄抓到了。”
姜皙噗嗤:“那也还是谢谢。”
小水凑上来:“程西江,你脑子怎么长的,那么琐碎,怎么都记得清清楚楚?”
姜皙愣了愣,疑惑又寻常地说:“很简单啊。不去想别的事,只想着手头要做的事,就好了呀。”
小果惊呼:“你不会走神吗?上班好无聊,我看人家吃饭,脑袋都飞到昨天的电视剧里去啦!”
姜皙说:“我没想那么多诶。”
她做一件事,就只想着那一件事。
做厨娘,就想着把菜洗干净,调料顺序和计量把握好;做账房,就把每笔账记得清清楚楚;做清洁,就想着怎么对付灰尘污渍;贴膜,就认真黏掉灰尘、除去小气泡;护理患者,就把他们的头发梳好,脸颊擦干净,指甲剪整齐……
一直都这样,她也没什么别的好想的。
生活简单,想法也简单。努力工作,认真养活自己和添添。
门忽然被大力推开,小瓜双手捧成兜,轻呼:“同志们,我从后厨偷来的大蓝莓!”
几个女孩涌上去,大快朵颐。
姜皙微微瞪大眼睛。
小水:“西江,来吃啊!餐厅给客人的餐前水果超贵的!快来。”
姜皙小声:“偷餐厅的,不太好吧……”
小果不跟她废话,一颗比五毛硬币还大的蓝莓塞她嘴里。
姜皙:Σ(⊙▽⊙"a!!好甜!!
小疏:“当晚剩的水果可以‘偷吃’。没事儿。我还偷剩菜吃呢!”
姜皙说:“能再给我一颗吗?我想带给我弟弟尝一下。”
正说着,黄亚琪推门进来,轻松的气氛立刻退散。
黄亚琪扫了众人一眼,看姜皙:“老板那天问了,会讲英语吗?”
“不太行。”姜皙诚实回答,“但我正在学。”
小水帮腔:“真的。前几天程西江还问我怎么学英语呢?她不知道在哪儿找资源。我都教她了。”
黄亚琪没有表扬的意思,反而鄙夷:“资源都不会找?我看你那样子该读书时没好好读,只想着谈恋爱吧。搞到现在一点技能没有,最见不得你这种。”
姜皙一点不生气,乖乖点头,说:“亚琪姐,我会努力学的。”
她这样子,黄亚琪没地方发脾气;要走,又问:“你江城山区里出来的?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那儿最重男轻女!当姐姐的只有被吸血的命。一颗蓝莓还想着给弟弟。你这么喜欢奉献,甩不脱了。估计能干出攒工资给弟弟买房那种蠢事。”
姜皙缓声说:“不是的。我是福利院长大的。弟弟是自闭症。”
黄亚琪一噎,什么话没说,走了。
姜皙换衣服下班时,后厨学徒过来给了她一盒蓝莓,多的话没讲。
晚上回到家,姜添看到蓝莓,果然很惊奇:“姐姐,怎么有这~~么大的蓝莓?”
姜皙特意留了枚五毛硬币,欢欣地掏出来摆在蓝莓旁:“添添你看。比硬币还大一圈呢。”
“哇!真的!比硬币还大!”
“你快吃。很甜。”
姜添吃了一颗,甜得开心得直摆脑袋。姜皙也笑,觉得今晚很幸福。
“我姐姐,最厉害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有世界上最~~大的蓝莓!”
姜皙歪头一想,又笑了:“是哦。我最厉害。”
*
许城刚复核完江澄区一份结案报告,签了字让小江拿走,想起什么,又起身去隔壁副队办公室,张旸正在看电脑。
许城没进屋,敲了敲门:“鑫海小区‘妻子跳楼’那个,丈夫杀妻骗保,是通过什么平台赌博?”
“Q群微信群,还有专门的境外链接。”张旸说,“几个区的经侦队已经关注了,这几年线上赌博很猖狂。”
“行。”正要走,余家祥拿着份报告过来,“许队,白塔区吴队发来传真,说夏天在东山湖发现的那具男尸,没头绪了。叫我们看看。”
许城接过报告翻阅,张旸也凑过来。
男子叫陈平,二十八岁,做房产销售的。被人绑了沉湖。尸检是溺水死亡。有现金缺失。白塔区公安开会后的一致意见是,熟人作案的仇杀。可调查了陈平的各路社会关系,走访、排查、审讯,至今连嫌疑人影子都没摸到。
张旸看完材料:“逻辑都是对的,确实没问题。”
许城未下判断,道:“让队里人都看看吧。把审讯视频也调来。”
队里看过的结果是,环节都没问题,对社会关系的摸排并无疏漏。几个可疑人物,经审讯和取证,也排除了嫌疑。
没多久,白塔区公安的吴队打来电话,问许城意见。
许城说:“步骤全对,却没结果。就只有一种原因,方向错了。”
“不是仇杀?怎么会?”吴队说,虽然死者遗失了现金,但银行卡都在,且罪犯并非先杀人后抛尸,而是残忍将其沉湖溺死,还专门带去东山湖溺死,就是熟人作案。”
他一通絮絮叨叨。
许城歪头,耳朵和肩膀夹着座机听筒,给自己倒了杯水,又翻看了眼资料,耐心地听对方长篇大论摆各种理论和分析来证明他的判断。
许城靠进椅子里,微皱了眉,却也没打断他。他理解他这种憋屈,等对方终于停了,许城问:“讲完了吗?”
吴队叹气:“请指教吧。”
许城脸色微肃:“如果我接这案子,第一反应也是你现在这方向;但我不会完全排除第二种可能——纯粹的劫财。银行卡会留记录,凶手不是傻子。他反而是个偷窃抢劫惯犯。如果是这种情况,凶手或许根本不认识死者,而是看到死者露财,临时作案。他把人绑了扔水里,恰恰是他还不太敢直接杀人。”
吴队停了一会儿,认为他说的有道理,但很快反驳:“抢劫犯怎么费力把人运去东山湖?他都有车开了,还为了几千块钱杀人?”
“要不是他运去的呢?”许城从白纸里抬眸,“死者被发现时,去世快一个月了。他死前一个月,刚好汛期,江水倒灌,他是那时冲进东山湖的。凶手估计也是看到洪水,觉得是个好机会,以为他会冲去下游城市。没想到,中途灌进东山湖了。”
吴队哑口半刻,已没了什么底气:“但,从江里冲进湖里,这概率不大吧?”
“吴队,死者的衣服检测,沾了机油。东山湖没有娱乐设施。但我看死者上下班会经过江边码头,那里有很多船。”
那头静默良久,传来一声:“艹!我他妈——”
许城笑了声,安慰:“但你们排查工作确实做得很细致,无可挑剔。你手下人是肯做事的。”
吴队无奈:“你就挖苦我吧。”
“是真夸。”许城正色,“凶手是经常在白塔区死者公司和江边来往的偷窃抢劫惯犯,而且很可能是个赌徒。我要猜的没错,这人已经在你们下辖几个派出所备过案了,去打听一下,很快就能找到。”
吴队大叹:“谢了,改天吃饭。”
许城挂了电话。
忙到下午,杜宇康打来电话,提醒他明天周五了。
他要跟恋爱十年的女友杨苏求婚,叫许城去见证。
许城说:“你俩二人世界,没必要扯我去当电灯泡啊,再说临江梧桐人均不便宜。”
“我不喊你去,杨苏不就立马猜到我要求婚了嘛,惊喜哪儿来?”
“行。”
“她把车开走了,明天我下班早,去你办公室坐坐可以吧。好久没参观许队办公室了。”
“行——”许城一声拖得很长。
周五快下班时,蒋青岚过来看范文东,说是探望伯伯。
范文东笑问她与许城关系是否有眉目。蒋青岚说,只是朋友吃饭,做长辈的别不合时宜地在一旁摇旗呐喊。
范文东说,行。不过你要真有眼光,该看得出许城无论各方面都是挑不出毛病的。
蒋青岚当然有眼光。
起先,她只是听父亲提及范伯伯这个下属,在誉城八年一次的三十岁以下特优青年破格提处政策中,成了荣升处级的五位青年之一,也是公安系统中唯一一位,打破历来最年轻记录。
她父亲身居高位,只有她这独女。她不是那种做着爱情美梦的小女生。爱不爱的,没那么重要,所以她去了相亲局。而许城比她想的要好太多。她思想开放,想过哪怕一夜情也不赖。可惜,许城很明显对她只有礼貌。
她也曾试探,他若需要这段婚姻助益,两人强强联合,各取所需也不错。可他无动于衷。
但这次许城意外请她帮忙,叫她触碰到了一丝他真实的温度。
之前展露在她面前的许城有礼有度,不羁从容,还有点小幽默吐槽;可她却总有种触不到他内里的感觉。他什么事都能聊,但从不聊私事,也不谈感受,将内心包裹得很严密,一丝缝隙都不给外界看。
她无论如何没想到,许城会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妓.女,向她开口承人情。她忽然发现,他这个人是真实地温热着的。一瞬有了实感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。
绝大部分人都自诩好人,但蒋青岚知道,很多人都不是。
她那些随意轻浮的想法没有了,而有了尊重。所以,
“我跟他,更适合做朋友。”蒋青岚朗笑着说。
她跟范文东告辞,顺带去看下许城,结果说在审犯人。
蒋青岚不等了,发了条消息:「姚雨人不错,留下了。对了,相亲的事儿翻篇了。交个朋友。自我介绍下,问真新闻CEO,蒋青岚。」
*
杜宇康走进许城办公室,人不在。
他熟练地给自己倒了杯水,踱步到许城桌边,看见桌上的相框。一张儿时全家福,一张方信平方筱舒和李知渠。
他看着方筱舒李知渠的脸,莫名地,想到那个他没见过几面已记不太清样貌的姜家小姐。
他避开眼神,将杯中水喝完,纸杯捏了扔进垃圾篓,却见篓里一堆折纸,许多小纸船、乌篷船,夹杂一两只小兔子,花儿。
杜宇康静默了,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。他展露笑脸,正要打招呼。
许城进了门,因刚在审犯人,他眉心微蹙着,整张脸有些冷凌,生人勿近。
杜宇康就莫名没敢开口。许警官有点吓人。
许城见到他,眉目舒展了点,但脸色仍冷清,说:“稍等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
杜宇康在一旁安静如蚂蚁,许城站在办公桌前,微俯身解锁电脑,双目紧盯显示屏,拿鼠标键盘滚动敲打几下,发送文件后,关了机。
这会儿,他神色恢复如常了,松了松肩膀,说:“还有一分钟下班。”
杜宇康笑:“卧槽。你刚进来那会儿,确实像个刑警。吓得我都不敢说话。”
座机响了。
许城无奈:“要临时出了事儿,你就自己去求婚吧。”
杜宇康内心悲鸣:不要啊!
许城接起电话:“喂?”
那头是吴队,很激动也很兴奋:“抓到了!跟你说的一样,玉泉路派出所的常客!偷窃犯,赌徒!今早上门,人就吓软了。”
许城笑:“好事儿,恭喜。”
“谢了,许队。改天请吃饭。”
许城手指轻挠耳朵,笑说:“这种话是听得耳朵起茧了,饭是一顿没看到。”
吴队大呼,也大笑:“肯定是别人,不是我!”
“下次再说,先撤了,别占用我下班时间。”他语气没正形,“闲聊得找对时候。”
“行嘞,周末愉快。”
许城挂了电话:“赶紧走,等会儿又响了。”
杜宇康随他快速溜出门。
上了车,许城问:“要结婚了什么感觉?”
“说实话,有点儿小激动,我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。杨苏这小婆娘,得跟我绑一辈子了。”
许城瞧他那嘚瑟样,啧了一声。
“我结婚吧,就得跟我最喜欢的人结。幸福!”要不是坐在车上,杜宇康能手舞足蹈,“我没啥大本事,这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。有喜欢的人,好吃的饭,白天有精神,夜里睡安稳,就够了。”
许城由衷微笑:“挺好。”又说,“卢思源也定下了,对方是江州师范的讲师。”
卢思源家里催得紧,前段时间相亲碰上这位女生,双方家境、年龄、职业、一切都很匹配,看着还顺眼,就定了。
“也很好。靠真爱打基础的婚姻是一小部分,更多是找个同伴匹配合作,靠物质和资源打基础。那也不错啊。”杜宇康本就心胸开阔,思想包容,说,“就说你,你要一心搞事业的话,就别管爱不爱。你们体制内给你介绍的不是这家女儿就是那家女儿,找个双方都有增益的,强强联合。你跟我不一样,是干大事的,前途不可限量。婚姻得好好选。”
“怎么突然扯我身上来了?”许城问,“杨苏出发了吗?”
“出发了。”
“那得快点,别迟了。”
结果,在岸边停车场一下车就碰上杨苏。
杨苏哈哈大笑:“怎么这么巧?我疯狂加速,就想赶在你们前面到呢!”
许城说:“一路快把油门踩冒烟了。”
临江梧桐停靠于梧桐江上,与长江交界处不到五百米。
窗外是两岸CBD风景,夜景璀璨,景色绝佳。
春夏天气适宜、水位适合时,甲板的露天座位一座难求。
许城和杜宇康杨苏沿栈道上船,谈笑着推门而入。
杜宇康报了手机尾号和姓氏。
前台查验有预约,说着稍等,随即拿起对讲机:“12号桌客人到了,程西江,领客人就座。”
许城听到这名字,脑袋迟缓地处理了一秒,身后传来那轻细而柔软的声音:“几位先生小姐需要存放外套吗?”
他回头,恰就撞见了她清澈温和的眉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