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

2015年元旦后, 姜皙领了工资和一小笔奖金,买了个二手笔记本,一千块, 还挺好用。

她的小网店开起来了,但浏览量不多。一天十来个下单。可苍蝇腿也是肉。她通常会将货品包好, 托给隔壁奶奶等上门寄件,一单给奶奶一块钱。奶奶也很开心。

生活变得规律起来, 上班, 送姜添上下学, 陪他玩;上完白班、风不大的时候还是会去摆地摊;如果上晚班,白天就有大量时间做手机壳、自学英语, 有空也画硬笔画。

进入新的一年, 她有种生活越来越好的希望。

*

市公安局。

许城敲敲副队张旸办公室的门,张旸抬头:“诶?报告我放你桌上了。”

“知道。”许城关上门,“找你聊聊天。”

“行啊。”

许城往他对面一坐, 开门见山:“你是怎么确定你喜欢你老婆的?”

张旸差点把杯里的水喷出来:“怎么了?范局让你来调查我生活?”

“不是,就问问。”他歪头, 抠抠眉毛, “一朋友碰到点情况。”

张旸一脸稀奇:“这还用问?他要是一直想见到她,想跟她在一起, 这不就喜欢了?”

许城一滞, 心底很深处某个隐藏在岁月里的角落动了动。

但,他现在情况很复杂。他想了想,觉得要多透漏点:“先不说这个。另外一个朋友, 他碰上很久前一朋友,当初做过一些事伤害了人家,很愧疚。想做点补偿, 对方不需要也不接受。怎么办?”

“尊重意愿啊!人家说了不用,还强买强卖啊。”

许城舔了下嘴唇:“可这朋友心里很亏欠,总想做点什么。总莫名其妙想去见,哪怕偷偷几眼,都挺舒服的。主要他当初让那人受了很多伤害,自然就……挺心疼。”

张旸挑眉:“他那朋友是个女的吧?”

许城手指捏紧:“……怎么说?”

“你朋友绝对喜欢那女的。”

“可他跟这人快十年没见,也没联系。要是愧疚感作祟,那不又对不起人家?”

“你不喜欢一个人,是不会对她觉得亏欠的。亏欠感多深,喜欢就多深。人的感情里,恨能长久,但愧疚不会,转瞬即逝。”张旸咂着舌,摇头,“长久的愧疚,本身就因为爱啊。更别说心疼了,心都疼了,还不喜欢?你那朋友干嘛了非要给自己洗脑?”

许城没吭声。

“教他个最简单的方法。如果再见面,他对她有生理反应,那妥妥的了。人不可能对一个纯愧疚的人有反应,思想都压制死了。”

许城无语。他能怎么试?姜皙都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,难不成他冲上去不由分说把她狂抱一把?

许城头疼,怎么就让她把生活搅成这样?

像一条冰冻多年的塑胶水管,忽然开始融化,所有的断冰要冲涌出来,拦都拦不住。

“聊完没?经侦队那边快开会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许城收拾心情,起了身。

市经侦队召集了各区经侦干警开会,他们注意到了近两年誉城及周边兴起的网络赌博。赌博是危害社会安定的一大毒瘤,各类罪恶滋生的温床。

上次鑫海小区“女户主跳楼”,实际为丈夫欠赌债杀妻骗保;白塔区东山湖沉尸案的罪犯,也是因网络赌博而起。

但目前发现的网络群分散,线上博.彩屋服务器在境外,给侦查工作带来极大阻碍。

许城跟张旸来旁听,坐在会议室最后边。室内乌泱泱全是人,轮到天湖区经侦副队长发言时,许城听这人讲话有条有理,逻辑清晰,且论证材料极为充分,是个聪明且踏实能干的。

他稍稍探头看一眼,愣了下。

是那天在船上和姜皙一起的男人。

易柏宇。

这名字他听二队队长提过。当时,许城吐槽天湖区刑警队那帮人难搞,二队笑说经侦队的易柏宇倒是个好警察。

易柏宇。

援助中心那个易先生。哪怕是最次档的假肢也不便宜,普通朋友不太可能做这事。

许城废了一番心思让思绪重回会议上。

开了一小时,中途茶歇,警察们放松下来,吃着茶点闲聊。都是各区各县的,平时工作有接触,但难得见面;这下聚在一起,笑声闹声不断。

许城低头看手机,耳朵放在会议室另一端。易柏宇跟几个同僚聊着生活近况。有人问起他前妻,他说一切都好。又问他想不想再找,他说有这计划,等忙完手头的案子。

“我们单位最近新入职一个小妹妹,人不错。”

易柏宇笑说:“我都离过一次了,不合适。就适合也结过婚的。”

许城吸了下脸颊,手指扒拉屏幕。他说的是“也结过婚”,而不是顺着说“也离过”。说明有特指:对方丧偶。

许城顿时很烦自己审讯能力太强,往往犯人一句话他就能听出问题。这技能他此刻不想要。

“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?帮你留心。”

“高高瘦瘦,温柔又坚韧的。”易柏宇说,“杏眼最好了。”

许城手指一顿,抬眸看他。

隔着重重人影,易柏宇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眼神,他转头,和许城对视上。

男人的眼神冷定,审视。他愣了愣。但只一瞬,人影挡住。市经侦队队长进来,继续开会了。

易柏宇坐下,不免又朝那方向看一眼,座位已空掉了。

*

姜皙送姜添去上学,把他安顿好,才出蓝屋子校门,就见许城的车停在路边,他心事重重在一旁抽烟。

过去半个多月,姜皙没再在家附近见过许城的人和车。他遵守了尊重她的承诺,不打扰她,不让她发现。

姜皙有时感觉他其实在附近,但一个刑警要隐藏起来,她也发现不了。

她渐渐无所谓,只要他做到不打扰就行。没想才守信了半个多月,他就又冒出来了。

他见了她,迅速把烟掐灭,又喝了口水,矿泉水瓶扔进车里,车窗都没关,快步朝她走来。

姜皙只当没看见,往公交车站方向去,但许城行进到面前,她只得停下。

许城一声不吭盯着她看。那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
姜皙莫名其妙,没工夫理他,要走,他说:“我不是打扰你。是有事找你。”

姜皙停下,黑眼睛平静看他一眼,瞟向公交车站。

“你怎么会认识易柏宇?”

姜皙默默的:“关你什么事哦?”

“……”许城一噎,说,“他是个警察。你怎么会跟警察认识?”

“我不跟你也认识吗?”

许城嗓子都堵严实了,心想我跟他能一样?皱眉,“你跟我什么关系,你跟他……”

“我跟你什么关系?”姜皙头稍抬了点,目光落在他肩头,不看他的脸。

许城心一横:“我当过你男朋友,他当过吗?”

无赖!

姜皙白了脸,拔脚就往前走,许城赶忙一大步跨上前拦住:“对不起,我不说了。我是担心你碰上麻烦,要不然怎么会认识警察?”

“没麻烦,我什么事也没有。”姜皙说,“我跟他在梁城就认识了。”

五年前。

这答案怎么听着更不爽?

他绷着脸瞧她半晌,冷不丁蹦出一句:“你别是给他当线人吧?”

“线人?”姜皙瞪着无辜的眼睛,“我当什么线人?”

许城松了口气,但眉心仍皱着:“你别去做那些危险的事。”

“没有。”姜皙纳闷,“你跑来就为了问这个?”

“我是想说如果你有麻烦,可以找我的。”这句话,自重逢,他恳求了无数遍。但她从来不找他。

姜皙垂了下眼:“许城,我说得很清楚,你不用对我觉得亏欠,也没必要来管我。”

“我就想帮帮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她眼珠乌黑,目光笔直,照得他心里不再坦荡。

“姜皙,”他低着头,声音很轻,“我这些天一直在想,当初,我对你是有亏欠,但不代表就没有喜欢。我是骗了你,但或许没完全骗你。只是过去太多年,有些确切的事,记不起来了。”

姜皙的手一下握得很紧,心突然失了节奏,但她最终抿紧唇,要往前走;许城再度拦住。

“你到底要干嘛?”

他低低道:“姜皙,我们都17天没见了,你就不能多跟我说几句话?”

17这有零有整的数字蹦出来,姜皙愣了愣,说出来的话却是:“你再拦着,我上班要迟到了。”

许城立刻说:“我送你去。”

姜皙吃了一惊:“不用。”

“姜皙——”许城跟着她,可她看准到来的公交,很快上了车。

那假肢质量是真好啊,帮助她溜得飞快。

许城立在站台上,见她找到位置坐下。公交驶离,她依然没有看他一眼。

*

公交走出好几站了,姜皙的脑袋还是低垂的。

她一直伪装得很好,但——还是不行,一见到他,就会难过。

无论心里筑起多高的墙,他一来,裂缝便蔓延开。

她不信他的话了,可为什么他的话依然能轻易叫她心里发疼。很疼。

要是哥哥在,一定骂她没出息。

姜皙揉了揉并未流泪的眼睛,抬头望向车窗外高高的天空。

*

她今天上日班,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半。

她喜欢日班,能完美契合姜添的时间。要是晚班,姜添就得在学校留到很晚。

上班后,她照例先换上制服,随后铺桌布、摆餐具、剪花、插小花瓶、布置小摆件,确保每桌的餐巾、牙线、盐罐的数量和位置都正确,餐盘餐具一尘不染,餐巾整齐洁白,椅子也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。

临江梧桐餐厅十一点开始营业,姜皙在工作间忙碌,等待前台召唤。

十一点半,小疏推开门:“程西江,店长叫你去负责VIP3号厅。”

“VIP?我?”姜皙就职不到半年,只负责大厅和吧台。且店长怎么管起了服务生分配的事?

“对。叫你快点。”

推开VIP3号厅的门,男店长背对着她,正俯身躬腰与客人微笑低语:“您可以先看看我们的菜单。”

听到推门声,男店长直起身,笑着介绍:“那就先由这位服务生为您服务,您点好了餐就招呼她。”

邱斯承一身西装,戴着金丝边眼镜,坐在圆桌主位上,似笑非笑看着姜皙。

姜皙进屋前就挂上了很浅的标准微笑,进屋后也没有改变。店长出去了。

她取了工作台上的玻璃水壶,给他杯中倒水;随即退回工作台,站立等候。整个过程,邱斯承一眼没看菜单,目光追着她由远及近,又由近到远。她盘发清丽,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西装,身形纤秀。

他又盯着她看了会儿,才说:“点餐。”

姜皙过去,微俯身:“先生您请说。”

邱斯承选了午市最贵的一款,姜皙问:“需要酒水吗?”

他又点了最贵的一瓶红酒。

“好的,现在就通知厨房为您准备。”姜皙收上菜单,刚走到门边。

“我让你出去了吗?”

姜皙回身,很礼貌:“通知厨房备餐。”

邱斯承指了下工作台上的点菜器:“用那个。”

姜皙于是用点餐器下单。

很快,红酒送来。

姜皙将酒瓶捧到他面前:“这是您点的红酒。”随后走回工作台,倒了半瓶进醒酒器。

做完这一切,姜皙站在台旁,眼观鼻鼻观心。

“你就这么讨厌我?”邱斯承瞧着她。

姜皙很平和:“我没有讨厌你。”

“恨?”邱斯承喝了口水,问,“你是更恨他还是更恨我?”

姜皙有些莫名,看了他一眼,说:“我不恨你。”

邱斯承笑容消失:“你不恨我?”

“嗯。”

邱斯承顿时想斥她撒谎。可他看得出来,她的确不恨他,她对他没有半点正面或负面的感情。一定要说的话,她厌烦他,厌烦他能扰乱她的生活。

她从始至终就不在意他,以前不在意,现在,以后,也都不会在意。

他捏紧杯子:“你为什么不恨我?”

“像你说的,姜家对不起你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恨他?”

姜皙没说话,看了眼门。

他追问:“你为什么不恨我?”

她面上露出困惑:“你希望我恨你吗?”她理解不了,也没兴趣理解,说:“那好吧,我恨你。”

邱斯承顿时像是一口不知道多少年的浓痰堵在喉咙里,吐不出来,也咽不下去。

他冷冷一笑,想刺激她:“你忘了吗,我害得你们没在一起。”

姜皙说:“你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邱斯承没刺激到她,自己反而被刺激得不轻:“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?你好好看看,现在我们谁更可怜?”

她说:“那好吧,我可怜。”

邱斯承快被她气疯,有人敲门,姜皙拉开门,餐前面包和开胃冷菜送来了。

送餐服务生将餐品端放到邱斯承面前,轻声介绍完开胃菜,随即离开。

姜皙将醒酒器中的红酒倒一半在分酒器中,走来给他杯中添一点红酒:“请慢用。”

邱斯承看着那双白皙的手捏着细细的酒杯,朝自己面前推过来,他伸手握住她。

姜皙立刻抽回手,转身就走。

邱斯承说:“你找到这份工作,不容易吧?我要是不满意,可以投诉你。”

姜皙语气很淡:“现在不是十年前。誉城也不是江州。邱老板做生意,再手眼通天,也不可能像当初的姜家为所欲为。何况,邱老板现在什么都有了,商界名流,辉煌的日子一眼看不到头。姜家人都有了他们各自的惩罚。你又何必非跟我为难?”

“好吧,不为难你。我来帮你。毕竟,我做生意的本事还是你哥哥教的,我帮他照顾妹妹,也是应当。”

邱斯承往后一靠,摇着杯中红酒,眼神隔着镜片上下打量她,掠过她的脖子、胸脯、腰肢、双腿。

“你在这儿上班,多少钱?七千?我给你一个月二十万,让你和你弟弟住别墅,有人伺候,你什么也不用干,还当你的小公主。怎么样?”

姜皙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,有些困惑,像是不理解他的话。

“你不用担心有人找你麻烦,我太太在国外,各过各的,互不干涉。只要你答应,我身边的女友都可以不要,我一直陪在你那边。”邱斯承再度朝她伸手。

姜皙这回明白了,握着分酒器,一步退开。刚好有人敲门,送了餐盘进来。

姜皙微笑俯身:“这道是法式蓝龙虾煲,配菜伴野生羊肚菌,青芦笋。”

送餐服务生出门时,姜皙顺势回到工作台边,静静站立。

邱斯承吃了一两口,放下刀叉:“你可以慢慢考虑,想好了随时……”

“邱老板找别人吧。”

邱斯承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拒绝,她明明都落魄到这幅境地了。原本很有把握的他,此刻变得很可笑。她都可以嫁给一个聋哑人,他差在哪里?

难道说?

他突然笑起来,奚落:“姜小姐,你不会还指望许城吧?多少有权有势的想让他当女婿,轮得到你?他那么聪明上进的人,心里头门儿清,才挑挑拣拣到现在。你趁早醒醒。看清楚,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。再过几年,等我离婚,你做名正言顺的邱太太,像你以前在姜家一样,要什么没有?”

姜皙没回应,没过耳一样。仿佛只是个纯粹等着上菜和收餐盘的NPC。

邱斯承脸色差了,知道她不会再有别的态度。他将杯中残留红酒饮尽,敲了敲杯子。

姜皙来倒酒,红色的液体缓缓往杯中流,邱斯承竟直接去揽她的腰,人起来,想把她抱去桌上。

姜皙侧身躲过,人飞速后退到贴墙。手中的分酒器不仅没摔,居然很稳,红酒在里头只是轻微地晃荡。稳妥得像她的情绪:“你这样我报警了。”

“报哪个警?许城?你报警,你们店长同意吗?”

“我业务不精,没法继续为您服务。换个更好的服务生来。邱老板自便。”姜皙放下分酒器,走向房门。

“姜小姐。”邱斯承叫住她,慢条斯理坐回椅子上,放松打量她的背影,“我这几天心情不错,你这工作我暂且给你留着。我会再来看你。如果那时你对我提的要求感兴趣了,价格你开口。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。”

姜皙停住,忽然回头,看住他:“邱斯承。”

“啊?”邱斯承猝不及防愣了愣。记忆中,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。他觉得很好听,因而恍惚。

“阿文姐姐是你杀的吗?”

“我?”邱斯承眼睛瞪大,“我杀她?她把我打晕,打成脑震荡。我醒来她已经死了。你们姜家不晓得多少仇人排队,轮得上我?!”

姜皙垂眸,一时没说话。

邱斯承知道她要走了,想挽留,语气又变和缓:“我刚说那些话,不是想羞辱或强迫你,我就想天天看到你。或者,你不想待在我身边也行。我知道你困难,只要你向我开口,多少钱,我都愿意无偿给你。”

他赶紧从兜里拿出钱包,好几张黑卡推到桌上,期盼她收下。

但姜皙什么也没说,走了。

邱斯承不算太恼怒。他就没见过钱收买不了的东西。无非看标的多大。买不了,加价就是。

姜皙平静进入洗手间,拧开水龙头,开始冲手。她越洗越用力,动作越大,直到水花飞溅起来。她一下关掉水龙头,手撑着洗手台,低下头去。

又想起来了,那场炙烤着的毁灭性的大火,那片污浊的深不见底的水域,想到阿文姐姐的脸,想到肖谦的手……

虽然这些年的生活,在外人看来,会是一团糟,尤其是肖谦走后的最初几年。

但渐渐地,她自己能稳住了。

当然,也有些个很困难的时刻,快撑不下去的时刻,她得小小地希冀:希望明天能好一点儿,哪怕就好一点儿,让她能喘口气。就一口气,她都已经无法呼吸了,还要怎样呢。

还好,每每她咬牙熬下去,就真的会走过那个坎;再回头,就发现也不算什么。

就像她开着一艘小破船,在不知天气的水域里颠簸航行,历经风雨,总会回归平静海域。

但又时常会有现在的时刻,以为可以变好,却总是被命运抓住不放。仿佛这么多年,她还是被困在那片火场,备受煎熬撕裂;还是被困在那处水底,窒息,恐惧,无力。

姜皙很轻地摇了摇头。

不会的。

她已经很有经验了。

前方一定还有晴天。

她拿纸巾将手擦干净,才刚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,就又到了该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的时候了。

姜添或许又要闹了。可没有办法。

她想,这次应该搬去一个更远的地方。

但没事,不管搬去哪里,她都能快速生根,开始新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