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皙早上迷蒙醒来, 掌心似还留着昨夜许城脸颊上的温热触感,她略一回想,人就清醒了。
穿好衣服出房门, 沙发上人已不在。毯子叠得整齐,置于枕头下。
屋内安静, 餐桌上放着从外头买回来的豆浆、桂花糯米糕和八宝粥。
一声钥匙拧动,大门打开。
姜皙提着一颗心, 匆忙回头, 却是许敏敏拿着把太极剑进来;姜添跟在她身后, 脸红扑扑,很兴奋。
“西江你醒啦。我带添添下楼舞剑去了, 还带他吃了牛肉粉。他吃好大一碗呢。”
姜添很开心, 手舞足蹈:“姐姐,我会耍剑了。”
“姑姑教你的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添添真棒。”
“敏敏姑姑更棒,她超级厉害, 是个大侠!”
许敏敏被姜添这话哄得笑成一朵花儿,她换了鞋子, 招呼:“西江你快吃早餐, 还是热的呢,小城给你买的。他说你早上不喜欢吃味道重的东西。”
姜皙哦一声, 试探问:“他这么早就出门了?”
“对呀。”许敏敏说到这儿, 脸色略沉了沉,“肖老师想给李知渠办个小葬礼。他去帮忙了。哦,他让我和你说……”
话音未落, 姜皙手机震了震:“姑姑我先接个电话。”
却是许城。
她愣了愣,将手机放耳边:“喂?”
那边顿了一下,轻声:“醒了?”
“嗯。”
“我今天有点事儿, 回不去誉城了。你在家多待一天,明天一起回去,好吗?”
隔着听筒,他的声音格外清沉,直击耳膜,她一下没反应过来。
他以为她在犹豫,好声劝:“你带添添坐火车多麻烦。假期人那么多。万一吓到添添。”
“嗯。”她说,“你慢慢忙。”加了句,“别太累了哦。”
话一出口,她心一突,有些后悔;果然,那边的人静了好几秒,像被她这句关心话打得突然没了招。
半晌,他低低嗯了声,说:“你注意安全。别乱跑。”
他又一次这样说,她微皱眉:“我能跑哪儿去啊?”
那头,许城极淡地笑了下,说:“挂了。”
“哦。”
许敏敏在一旁偷笑。她耳朵尖,听到个大概,笑说:“让我和你说多待一天,结果呢,自己又打电话说一遍。生怕你跑掉了呀。”
姜皙抿抿唇,坐到桌前咬一口桂花糕,清香微甜;又喝一口八宝粥,暖意浮到脸颊上。
*
早晨飘了些毛毛雨,清明时分的江州,雾雨濛濛。
上午,雾气散了些,天空仍阴沉。
李知渠的葬礼在市殡仪馆南二厅举行。
他的尸骨还在公安局等待进一步尸检,而肖文慧和李医生做好了打长期仗的准备,不打算在一次尸检后将其火化,要坚持等到抓到凶犯结案的那天。
厅内正堂上悬着李知渠刚上大学时的证件照,照片上的大男孩五官端正,笑容正派。因案件未查清,不允许用刑警制服照做遗像。但棺椁上置着一整套李知渠的警服,从警帽到衬衫,从外套到裤子皮鞋,平展整齐。
刑警穿警服的场合不多。那套衣服崭新如昨,这十年由肖文慧夫妇珍藏得很好。
李知渠是当年扳倒姜家的功臣,只可惜,车内那五十万现金叫他毁誉参半。如今,尸骨找到。失踪十年的悲剧色彩又重新回到部分江州人心中。
上午,前来吊唁的有部分社会各界有头有脸人士,不多;邱斯承人在誉城,可花圈挽联到了。
张市宁正好清明返乡,亲自来慰问肖文慧夫妇。
也有民众自发赶来吊唁。花圈花篮一路铺至厅外的走廊台阶。夫妇俩平静了许多,对来客一一鞠躬回礼。
到下午,祭拜的人流才回落下去。
许敏敏前来送花篮,拉着肖文慧的手聊了会儿。
许城将她拉到一边,问她中饭吃了没。
许敏敏心里门儿清:“你放心吧,我做了午饭的,饿不着她。添添又吃了两碗呢。”
许城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又问:“她在家里干什么?”
“添添看电视,她一直玩那什么,iPad?画画。别说,她画画真好看。我老古董,不懂,但可好看了。”
许城没吱声了。原担心她无聊,可事实上,哪怕是十年前,她也是长久地孤独地关在小西楼里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许敏敏要离开时,袁庆春和方筱仪来了。母女俩这次清明原不打算回江州,出了这事儿,临时赶来。
袁庆春抓住肖文慧的手,泪便如雨下:“这些年苦了你了。”
肖文慧含泪说:“只有你信我那个梦。怎么样,说对了吧?李知渠就埋在芦花下面,是我蠢。”
“我信呐,一开始就信。母子连心,是孩子给你托梦呢。”
两人哭成一团,许敏敏劝了好一会儿,才将人安抚。
方筱仪也被惹得落了泪;四处一看,许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,插兜站在户外。
走廊下一株梨花树,白色的小花儿刚开败,在阴天显得分外萧条。
方筱仪想就上次的口无遮拦给他道个歉,可才站到他身边,他看见她,冲她点头算是招呼,就进屋去了。
许城跟卢思源忙前忙后一天,夜里,肖文慧叫许城去家里坐坐。
肖文慧家是老式的教职工小区,当年看着气派,如今已显老旧。家里有些乱,各类书籍摆得到处都是。大大小小的绿植盆栽却很茂盛。
许城说:“肖老师激动,拆家了?”
肖文慧轻打他手臂:“昨晚睡不着,整理整理。过段时间,我和李知渠他爸想把家里重新装修。”
“挺好。”许城走到阳台上,摸摸琴叶榕和绣球,说,“李医生花儿养得比去年好了。”
“跟网上学的。”李医生端着一壶红茶到茶几上,“我还学摄影呢。肖老师退休了,就等我也退了,带她去国内环游。”
“我本来不想等他,想跟几个小姐妹先去。他不肯。”肖老师端来一盘洗好的红提,一盘砂糖橘,“你吃点。今天累着了。”
“不累。比加班轻松。”许城往嘴里塞了颗红提,意外的清甜。他又剥开一颗砂糖橘,刚吃一半,肖文慧推来一封信,信封上是李知渠的字迹:许城(收)。
“在知渠警服口袋里找到的,他走后,东西一直没动过。昨晚才看到。”
许城放下半颗橘子,将信纸抽出来,展开:
“许城:
展信开颜。
你上大学快一个学期了,我们也一个学期没联系了。最近在忙期末考吧?你过得怎么样?应该还不错。我前段时间去你大学远远看过你,你和同学在打篮球。
想起你上学那会儿,我们总一起打篮球。那时你在我眼里还是个有点拽的小屁孩儿。对啊,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屁孩儿,可我却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,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你;全压到你头上。
你年纪那么小,承担着那么大的压力,很恐惧、很痛苦吧。但那时,我却忽视了你的心理。
想起你当时那个样子,我心里很疼,也很惭愧,内疚。其实那一年,看着你整个人的变化,我早该发现你不对的。早在那之前你突然跟我说要那两样东西的时候,我就应该察觉到你想做什么,也应该察觉到姜皙对你的重要性。但我一心只想案子,还是忽略了,也没有多想着去保障姜皙的安全,其他人的安全。这是我的责任。你骂我的那些话,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。我想,你是对的。
看着你那样子,我真的很害怕,我好像把你给毁了。还好,你终于回归了正轨。”
许城不适地拧了眉。李知渠几次提到“那时”“那个样子”,可许城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哪时。
“你仍然是个很好的孩子,以后也会是个很好的警察。
我想起有次问师父,为什么偏偏那么照顾你,喜欢你。他和我说,你读初中那会儿,他巡逻时注意到你,很瘦,破洞牛仔裤,松松垮垮,满脑袋挑染了彩色的头发,十足的“不良少年”。你帮一个脏兮兮的拾荒老婆婆拎垃圾袋。三大包捡垃圾的巨大袋子。左臂又拎、又夹着两大包,右手还攥一大包甩在肩后头。像一根彩色棒棒糖上系了三只大翅膀。
心地这样纯良的你,在姜家,面对那么多的黑暗、死亡和不测,怎可能内心不震荡崩溃呢?
我希望你当警察,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;可我又不希望你做这行,只想你过得轻轻松松。小城,查案子好难。怎么就这么难,我都快没力气了。有些事情,以为结束了、挖掉了根,却想不到只是开始,底下还有更深的东西。太难了,快推不动了。
未来,会好吗?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?会的吧?
我怎么越写越伤感了,原谅我突然的矫情。
写这封信主要是想说,我一直在找姜皙。我向你保证,会尽力找回她。你放心,过不了多久,就会找到。
到那时,我们再一起打球,好好打一场。
哥:李知渠
2005年12月20日”
一滴清泪落在信纸上,许城飞速擦了下眼睛,将信纸折好;抬头时面色平静,眼眶微红。
李医生说:“小城,知渠已经走了。我跟你肖老师知道,你们闹过不愉快。这些年,虽也劝过你,但我们猜,你心里还是自责懊恼的。放下吧。说来,你帮他做线人,他,也欠你的。”
许城没讲话,将信笺塞回信封,装进口袋。
很感动,也有些奇怪:他当年跟李知渠吵架说的那些记不太清的气话,肖老师夫妇从未怪过他,反而一直安抚他。
肖老师也说:“许城,坚定地追查凶手,是好事。但不管方信平方筱舒,还是李知渠。他们已经死了。你对他们,只有警察的责任,没有活着的人的责任了。不要让罪恶赢得胜利。罪行不仅抹去人命,还让活人备受煎熬,饱受创伤?凭什么?!”
许城内心一震,肖老师坚定道:“罪犯不来内疚,凭什么你要因为年轻气盛的几句争执来内疚?逝者已逝,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。恶人已经杀死我儿子,不能再残害你的人生。不要陷在痛苦里,你要向光而生,好好活下去,不能让他们赢!”
离开时,是夜里十点半。
许城没急着发动汽车,靠在驾驶座靠背上,点了根烟。
肖文慧家住宿楼正对小区篮球场。夜深了,场内的探照灯还亮着,照着发旧了的篮球架和斑驳的绿色塑胶网栏。
一株海棠盛放在夜里,美得寂寥。
他看到多年前,那株海棠不如现在茂盛,枝桠纤弱;篮球架很新,刚涂过漆,白框蓝边红网,很漂亮;高中的许城和李知渠在这儿打篮球……打过很多次篮球。
聊过很多次天,说起方信平啰嗦、肖文慧严厉;方筱舒一会儿爽朗大方一会儿莫名小气,宿舍有人吵架了每天都是低气压,班上运动会没人报名……那时他似乎有很多细碎琐事,李知渠是他唯一畅通的交心渠道。
他身兼数个角色,哥哥,朋友,同龄人,亲人,导师。
篮球拍地声,砸筐声,当,当,当,还在耳边。
“李知渠你他妈是警察吗?你配当警察吗?你只想着立功!”
浓烈烟雾深吸进肺中,刺出一丝疼痛,许城缓缓将青烟吐出。一支烟燃尽,他用力揉了下额头,眼神聚焦,发动汽车。
姑姑家依然是早早熄了灯,静静悄悄。
他也还是先轻拉鞋柜,检查姜皙和姜添的鞋子。都在。
就好像他孤独地在外奔波一天,她没走,留在这里。他心就安稳了。
他锁好门,换了鞋。房子南北通透,餐厅客厅没拉窗帘,户外的光洒进来,不开灯也辨得清。
许城很轻地走到餐桌边,倒了半杯水,他一口气喝干净,又缓缓拉出椅子,坐下,在昏暗夜色中放空。
夜很静,他听到细微的响动。他目光挪去离他最近的一道房门——门把手轻轻往下转动,低低一声弹簧咔擦,拉开一条缝。
姜皙探头出来,正正撞进他的视线,她吓得轻微后缩,但人又慢慢挪出来。
姜皙没再看他,挪到餐桌边,倒上半杯水。
借着夜色遮掩,许城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,她里头是小吊带白短裤,外头披了件外套。
她余光有所察觉,局促地喝了一两口水,转头,见许城仍直视着她。
大概夜色朦胧,面孔模糊,所以他的注视才格外大胆。
姜皙抿抿唇,悄声:“你回来怎么不开灯啊?”
夜深人静,许城声音很低:“怕吵醒你。”
姜皙住的那间客房与客厅共用一个长阳台,当初装修时为保证采光,靠阳台那面没砌墙,是磨砂玻璃,窗帘也是白的。客厅开灯,一面玻璃全亮,窗帘透光能把人亮醒。
姜皙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,没能接住这话,但也没走。
许城一手搭在桌上,肩膀松垮,头微微歪向一边,因坐着,视线比她低,所以看向她的视线始终上抬着,显得格外直勾勾。
姜皙被他那眼神看得不太自在:“你……看我干什么?”
许城说:“你在等我?”
姜皙嘴巴张了张:“……没、有啊。我,渴了。”
他说:“如果你只是刚好出来喝水,你不用穿外套。”
她知道他在,听到他回来了,才会披上外套出来。
姜皙结舌,果然是骗不了刑警的眼睛和脑子的。
许城低问:“你有话跟我说?”
姜皙小声:“是那个叫李知渠的警察吗?”
“嗯。”许城应着,知道许敏敏肯定跟她讲了。
“你姑姑说,你当年跟他闹得不太愉快,后来,你一直很自责。是么?”
许城没说话,拿起桌上的杯子,想喝口水,发现刚才喝光了。
姜皙见状,放下杯子,拿起水壶,走到他身边,往他杯里倒了半杯水。
“谢谢。”许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。
姜皙没退后,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,问了句:“和我有关系吗?”
许城正喝着水,没抬头,只目光上折,抬望向她。夜是灰色的,但她眼里的忐忑很清晰。清晰到他有些心痛。
她问:“你……会怪我吗?”
“为什么怪你?”他放下杯子,仰头望住她,“姜皙,我对谁,说了什么话,做了什么事,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决定,也是我自己的责任。不推给任何人。”
他说:“哪怕有自责,我一人承担。跟你没关系,也怪不上你。”
姜皙胸膛起伏着,低头注视他片刻。他似乎想起什么,斜着身子,在兜里掏了掏,掏出一团卫生纸放桌上,里头裹着一小串三颗红提,和两个砂糖橘。
他说:“很甜的。”
姜皙愣了愣,说:“我刷牙了。”
“那明天吃。”
她放下水壶,轻声:“早点休息吧。”
正要转身,许城拉住她的袖子,他不好抓她手腕,只拿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衣袖。
他悄声说:“你睡得着吗?”
姜皙回头;他望着她,眼睛很黑:“我睡不着,姜皙,陪我讲会儿话。”
姜皙小声:“姑姑、添添,都在睡觉。”
“换个地方。”许城说,“你想去我们的船上看看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