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皙立在忽然空掉的房子里, 脑子也空掉了。
许城看到肖谦照片那一刻,望向她的眼神,像一把冰刀把她的心戳出一个个血洞。
她知道, 她伤害到他了。
而他的眼泪更叫她震惊,以至于她做不出反应。
她疼得突然站不住, 跌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,回过神来, 慌忙抓起钥匙和手机奔出门。
穿着假肢, 上楼还行;下楼很不方便, 她扶着栏杆手脚并用,急得浑身冒汗, 好不容易出了楼道, 却只看见他的汽车尾灯。
她竭力一瘸一拐追去,可再也看不到他的车了。
姜皙立刻打他电话,但一直在通话中。给他发消息, 他不回。再打电话,依然不接。
她站在夜间的街头, 突然, 心就慌了。
*
许城把车停在新家楼下时,凌晨十二点半。
他一点力气也没有, 在方向盘上趴了十来分钟;摸出手机, 才发现姜皙的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:
「对不起,我不该撒谎。」
「你在哪儿?」
「吃晚饭了吗?」
「你去哪儿了?我去找你好不好?」
「许城,我们讲讲话好不好?我有话和你说。」
许城眼睛刺痛, 回:「今天不回去了,你早点休息。明早去找你。」
手机塞回兜,他很累, 又趴了一会儿,才下车锁门。走到单元门口,见姜皙抱着个保温饭盒坐在花坛边。
她巴望住他,快步走来;还没靠近,许城一大步后撤,拉开距离。
姜皙心里一刺;许城却说:“我身上烟味很重。”
他嗓音很低,人颓废得不像话。
姜皙鼻酸:“你吃晚饭了吗?”
许城没做声,见她眼睛红肿得厉害,问:“你哭了?为什么哭?”
姜皙还拎着饭盒,人上前,扑进他怀里。他身上烟味真的很重。
她搂住他的腰:“你去哪里了?我以为你……”
“以为什么?”
“你要和我分手。”
“我怎么可能和你分手?”许城环抱住她。
“去江边坐了会儿。”他低头,挨着她头发。
姜皙一想到他这个状态在江边独坐了一晚上,心疼了:“我跑得太慢了。要是追上你就好了。”
许城默了默:“等很久了?”
“我怕晚饭冷了。”姜皙刚要弄饭盒,许城将她抱紧,“我不饿。姜皙,你让我抱会儿。”
两人静静相拥。
许城搂着她温软的身体,心中酸苦:“姜皙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能不能……”
她等着,可他许久没开口。
她哽咽,说:“许城,我喜欢你啊。”
重逢以来,她第一次说这句话。
他低头:“那再多喜欢我一点,好不好?”
她在他怀中点头:“其实已经很多很多了。”
“许城,肖谦对我很重要。我不能把他照片扔掉。我欠他很多。如果不是他,我和添添早就死了。”
“跟我讲讲他吧。”
*
两人上了楼,许城先去冲了个澡,让自己清爽、也清醒点儿。姜皙看得出他确实不想吃饭,又担心他饿,去厨房做了碗甜酒鸡蛋花。
等许城出来,就见姜皙头发拿根木簪随便挽了个髻,挽着袖子在厨房里给他做蛋花汤。
厨房里灯光柔白,照着她修长莹润的脖颈,纤细白皙的手腕。
暖汤咕咕,米酒蛋花的香味飘来。
这一幕,美好得像梦里的场景。
新家从未像此刻这般落地、真实。
那甜酒香味袭进他胃里,可他不想吃,他目光从她发丝走到她眉眼,落到她红润的嘴唇。
冲凉才冷静下去的心跳,又砰砰而起。今晚的痛苦、委屈、嫉妒、愤恨,全又如酸涩的浪潮席卷而来。
蛋花汤沸腾,水蒸气扑着姜皙的面。
许城突然上去,啪一下关了火,另一手将她头上的木簪一拨,长发如瀑散落。姜皙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,吓一跳,又说:“你吃点——”
话未尽,他突然低头。姜皙只觉他的嘴唇、他的脸带着洗澡过后的皂荚清香扑面而来。但在吻上她的前一刻,他死死克制住了。
他的黑眼睛,有力量般攫着她。
内心前所未有的悲愤、慌乱,又狂热、爆裂,带着深入骨髓般的渴望。现在他想不顾一切,得到她。不论是否可耻。
她不知道,今天他真的疯了,绝望了。见到她抱着饭盒赶来等他,都安抚不了。
根本安抚不了。
他努力克制、压制了,但她想方设法让他吃点东西而在厨房里忙碌这一幕,
他受不了了。
对她的渴望,再也抵挡不住。
许城一冲动,又低了下头,额头紧摁她的额前。
姜皙怔怔的,她什么都明白。今晚,来之前,她也害怕,慌乱;所以,她轻轻闭了眼。
但,许城没有动作了。
她温顺的一闭眼,表达着接受他;他的心就得到了安抚。
他忽想起她对初夜的控诉,想起船上那次醒来她紧闭双眼藏进被中的模样,想起这些天她潜意识的抗拒。
他心疼自己,也更心疼她。最终,他抱住她,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。
那一刻,姜皙的心都化了。
*
许城出去,姜皙将蛋花汤端到桌上,他还是不肯吃,说烫:“等会儿,你先跟我讲他。”
姜皙说好。
*
姜家大火那天,因为阿文的施救,她拉着姜添从家中逃脱了。
或许是目睹了在画室中发生的一切,姜添不叫了,仿佛失去了思考和声音,一路麻木地跟着姜皙在树林里跋涉。
他们在夜色中翻去山的另一面,在路边遇到一辆拉着干草的大三轮,司机停车去小解了。
姜皙见车牌不是江州的,便带着姜添爬上去,藏进干草堆里。
一路颠簸,走了很远很远的路。夜深时,车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农户禾场。
姜皙带姜添下车,趁夜色溜进庄稼地里。
头几天,俩姐弟白天躲在林子里,夜里啃生苞谷生红薯。姜皙怕黑怕老鼠怕蛇怕虫,每每吓得抱着姜添哭。姜添呆呆的,没有任何反应。
那时雨季未过,隔三差五下暴雨。有次,两人躲在猪棚里,晚上猪过来啃姜皙的手,吓得她连忙抓着姜添躲去牛棚。
也就是那夜,他们折腾得太辛苦,没及时醒来。天蒙蒙亮时,有人推了推姜皙。
姜皙睁开眼,见是一个男人,吓得尖叫。
那男人也被她吓到,但他面容和善,很快冲姜皙比划一堆手势。怕姜皙不懂,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,摆了摆手,示意他是聋哑人。
可姜皙会手语,一下看懂了他刚才在问:「你们为什么睡在这儿?」
她立刻跟他比划:「对不起,我们马上离开。」她赶忙推醒姜添,要带他走。可才起身,她就头晕目眩。这些天,太饿了。
男人一把扶住她,抓住她的手臂,
她慌忙躲开。
男人比划:「对不起。」
她摇摇头。
那时的她,很狼狈,浑身脏兮兮的,头发上、脸上、脖子上手臂上是残留的灰烬和各色颜料,像垃圾堆里出来的人。
她想走的,但她太饿太累,真的走不动了。她垂了首,内心可怜交战后,抬头巴望住他,慢慢比划:「能给我和弟弟一点吃的吗?我们太饿了。」
男人将她领进屋,给她和姜添做了两大碗面条。
等面条吃完,男人端来一大盆温水,拿了毛巾,给姜皙洗手,他用温水一点点洗去姜皙手臂上的灰尘、泥土、颜料,动作很轻,接着是她的脖子、脸颊。
脏污洗净,她的脸露了出来。
他拿手语对她说:「你真好看。」
她垂下头去,他又慢慢去梳理她脏乱打结的头发。
姜皙后来知道他叫肖谦,比她大九岁。因为是聋哑人,家境又差,一直没谈恋爱,没结婚。
姜皙和姜添在他家住下了。
他是电工,会修理各类机械,就靠这个在村里生活。肖谦问过她的来历,她摇头不语,问名字,她也摇头。村里人来打听,她不讲话,他们以为她也是聋哑人,便说,不知从哪儿来的哑巴和傻子。
有天,有人来偷偷找肖谦,说他捡来的哑巴和傻子长得好看,可以卖掉,能卖不少钱。
姜皙隔着门缝看到,吓得要逃,但下一秒,肖谦很生气地拿着棍子把那人打跑了。
她以为肖谦是很温和的一个人,原来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。
肖谦怕她无聊,把坏了很久的电视修好。但姜皙很快看到姜家覆灭的新闻:姜成辉被捕,姜淮拒捕被毙……警方正追捕和姜家有关的涉案人。
姜皙看到哥哥盖着白布躺在大街上的画面,她再不看电视了。
但姜家的事很大,连这小村子都在议论,说姜家的女儿带了巨款逃走。真该死。
姜皙开始连门都不出。只听家里几盘旧磁带。
肖谦给她买了个带电台功能的MP3,让她听音乐打发时间。
她和弟弟住了一个多月。有天肖谦问她,说村长是他没出五服的三堂叔,可以给她和姜添解决户口问题。但前提是他们结婚。
肖谦提出这个要求时,看到姜皙眼里燃起感激的光芒,而听到后半句,她又呆住。肖谦也很不好意思,为难地比划,说是家里长辈们这么决定的。他也想纯粹帮她解决这个问题,但长辈不肯同意。
姜皙知道他说的是实话,她听到过他的亲戚们过来愁心他的婚事。
她用手语问,你对结婚怎么想呢?
肖谦脸就红了,慢慢地打手势:如果你愿意,我肯定是愿意的。也……开心。
姜皙将头垂下去,很是可怜,许久了,才抬起,问:你会对我弟弟好吗?
他点头:会。
她确认:如果有意外,我先不在,你也会对他好吗?
他再度真挚地点头加比划:他也会是我的弟弟。
姜皙拿了张纸,给他写:“程西江、程添”
她说这是他们姐弟的名字。接着,她和肖谦就结婚了。
肖谦摆了酒,客人不多,但放了鞭炮。他还在家里挂了红灯笼,到处贴大红的喜字,连电风扇上都贴了喜。枕头、床单、被子也都换成大红色。
结婚当晚,姜皙躺在床上,很紧张,因天气炎热,她只穿了吊带和短裤。肖谦上床来,平躺了好一会儿,侧身过来搂她的腰,她吓得直哆嗦,眼泪瞬间就出来了。
她闭紧双眼,流着泪等他过来和她发生关系。
可她的手被他抓去,他慌乱地在她手心写字。她不知道写的什么,睁开泪眼,肖谦一脸焦急,和她比划:别怕。
他打着手语:别怕,我不会欺负你。
姜皙哭出了声,他把她抱进怀里,不停抚摸她的头。
婚后,肖谦一直对姜皙很好,她的假肢磨损过度坏掉后,他给她修过几次,后来做了拐杖,再后来攒了钱给她换了新的。
他对姜添也很好,给他做很多玩具,知道他喜欢看书,给他买很多书。姜添看见他修理机械,感兴趣,他耐心教他。因不会说话,要比划很多遍,他也丝毫不会不耐烦。
婚后第六个月,快过年了,肖谦带姜皙和姜添去赶集。村里有流动的游乐场,设施简单,但花样挺多。姜添玩得很开心,姜皙也难得笑了。
那天晚上,姜皙半夜醒来,她侧身睡着,察觉到肖谦蜷在她身后,他的脸埋在她的长发里,一只手轻轻缠着她的衣角,另一只快速地动着,人喘着粗气,喷在她后脖颈上。
她意识到,他夜里都是这样解决的。
她闭上眼,心酸地流了泪,可怜他,也可怜自己。许久,她转过身去,看住他。
肖谦愣了愣,有点尴尬,又欣喜于她的对视。
姜皙拿手语和他说:对不起。
他忙说:没有。
她已经结婚了,该闭眼接受现实了。
她说:你等等我。
他问:你是不是……有喜欢的人。我看得出来,你不开心。
姜皙就流泪。
他擦她的眼泪:西江,你要开心。我会等你。
她说:但我不知道要多久。或许半年,一年,或许多年,很久。
肖谦说:多久都等你。
姜皙哭起来。
他将她抱在怀里,亲了亲她的额头,她的脸,她的下巴。
婚后,姜皙跟着肖谦学会了很多东西。
之后,肖谦的同乡给他介绍了个工作机会,在游轮上。两人一起去了。
她第一次开始工作,挣钱。
她和肖谦在那艘江上游轮,一个做服务生,一个做机械工,带着傻乎乎的姜添,三人过着很平静平淡的生活。
直到又一年半后,她被人绑了,沉进湖里。
她以为自己要死了,但有人奋力朝她游来,是肖谦。
他抱住她往上游,石头拴在她脚上,上不去。姜皙打手势,让他走;他不走,一头扎到她脚边,解绳子。
绳子没那么好解开,深水挤压着人的胸腔,仿佛要爆炸。
肖谦憋气憋到额头上青筋暴起,可他还不肯放弃她。
姜皙没了力气,模糊看到他终于憋不住,呛了水。
大口大口的水灌进他身体,无数白色的泡泡鼓动着向水面上浮去。他承受着极度的痛苦,却仍双眼血红地用力拉着她腿上的绳子。
她无力地向他做手语:走吧,求你了,不要管我。你好好活着。
他不肯,终于解开那绳子,抱起她朝河面游去。
他们浮出水面,大口呼吸,可他的力气越来越小,岸边仿佛遥不可及。
他竭尽全力,把她推到一块石头上,对她比划:西江,好好活下去。好好爱自己。
姜皙想抓他的手,却只抓到流动的水。他的头发沉入水中,很快没了踪影。
姜皙缩在沙发里,把这些讲完。
对面楼里,亮着的窗户已一扇扇关闭。
远处街区的灯光融在夜色里,模糊,细碎,像打翻的玻璃碗。
“他这一生很苦,遇到我之后,更苦了。”姜皙抹了抹下巴上的泪。
许城什么话也说不出了,将她搂紧在怀里。
姜皙,你……喜欢他吗?
他不敢问出这句话,太小气,更像亵渎。
他输了,输得彻底。他在姜皙心里,再怎么努力,也比不过他了。
理智告诉他,不要无理取闹,去滋养这些偏执的想法。可许城发现,他的内心居然是阴暗的。
她最难的时候,他在哪儿呢?
他太遗憾太痛苦、他嫉妒肖谦,在她最艰难惶惧的时候代替他的位置,保护着她,甚至为她付出生命;从此在她人生里占据了再也分割不掉的位置。
那张在漫长岁月里被她注视了无数次的照片,刀一样扎在他心底,拔不出去了。
可同样,他多感谢肖谦啊。
感谢他在她最懵懂无助、最惊惶恐惧的时候善待过她,保护过她;给她依靠,给了她……家。
他感激他挽救了她的生命;感激他那样真诚地爱过姜皙。
许城说:“姜皙,我很感谢他。我以后不会——”
“我没说完。”姜皙再度开口,变得决绝,像是看穿了他内心角落里的阴暗面,说,“许城,我说过,谁都比不过你。”
许城愣住。她的眼睛顷刻间变红,
“你知道,那次我沉进江里,快死的时候,在想什么吗?”
她一行泪滑下来,穿透了他的心脏。
逃离江州的两年多,她每天都努力不让自己想他。
她竭力和肖谦一起平静地生活。她以为,她做得很好,许城这个人已从她脑子里剥去。
可是,沉入水下那一刻,她短暂的人生,走马灯一样晃过去。
她想到了哥哥,阿文姐姐,她要去见他们了。
她想到了添添,肖谦,她希望他们好好活着。
她想到了,许城。
湖水猛灌入喉、濒死那一刻,她想到了少年许城的脸。
她想起和他在一起的许多画面,热烈的夏天的太阳,无尽的江水,气味丰富的船,他的笑,他的皱眉,他的眼睛。
每一个画面,每一个细节,清晰如新。她从没忘记过。
那刻,她疯了一样,想再见他一面,一面就好。
她感到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恐惧,她拼命挣扎;绝望地、疯狂地祈求上天,在死前,让她再见他一面。哪怕就远远的一面。
她想他,她太想他了!
水往嘴里灌,泪却拼命往外流。
许城——
你还记不记得我?我曾经叫姜皙。
她窒息到要死了,心里无尽的痛苦、伤悲、恐惧;全身都在疯狂挣扎:求求了,让她再见他最后一面。
可不论怎么撕心裂肺的想念,怎么悲戚绝望的祈求,她越沉越深,见不到了,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要是有下辈子,不要再做人了,做人太苦了。连那么一点甜,都不是她的。那么一点点,都不给她。
她不行了。鼻子里喉咙里全是水,肺已要爆炸。
到最后一刻,她看见了光,光芒里是初见的那个夏天,白T恤牛仔裤的许城站在洒满阳光的画室门边,一张挑着眉的表情懒散的脸,说,
“是你这边要模特?”
许城!!
下一秒,来救她的却是肖谦。
在她最思念最渴望见到许城的时刻,肖谦朝她扑来,紧紧抓住她的手。
那一刻,她眼泪疯狂涌出。她痛苦,羞耻,悔恨。她跟上天说,她反悔了,刚才的祈求都不要了。
她拼命跟肖谦比划,求他,不要救她。她不值得。让他放弃她。
可他不肯。
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,死在她面前。
她喜欢肖谦,像喜欢阿文阿武,喜欢哥哥。她会对他好,但不涉及爱慕。
她没爱过他,也无法回应他的爱恋。两年半的时光,他满心诚挚的爱,而她内心沉默。
如果早知这样,在最开始,她绝不会向他讨那一口吃的。
后来,她陷入对肖谦的愧疚。而濒死那一刻本能的渴望,让她感到深深的痛苦。
她羞耻,悔愧,更痛恨!
她觉得自己很贱。分明知道许城是个欺骗她感情和身体的骗子,他是假的,她却还爱他,没有一天忘记过他,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他。
她恨许城,更恨自己。恨到痛不欲生。
她常常看肖谦的照片,让自己更内疚些,以此压抑、平息那些让她不齿的情感,以此获得平静。也以此获得新的力量。她一遍遍念着他最后的话:西江,好好活下去。好好爱自己。
看了多少次照片,就代表她无助了多少次,或者,恨恶了自己多少次,压抑了自己多少次。
又重新站起来多少次。
许城双目惊怔,不能一言。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大雨击打。
刚才心里那些纷乱狂暴的思绪像原野上的野火,骤然被雨水浇灭。取而代之是一丛隐匿的狂喜、和更无尽的震惊、心疼、怜惜。
“之前不讲。因为,讲了,像在侮辱肖谦。因为,我也不知道怎么讲。而且,和你一起后,我有时讨厌自己……我,不想你难过,可又觉得,”她语序全乱,颤声,“许城,一直以来,我喜欢你,爱你,太容易了。我也会想,凭什么?”
“我骗了你,船上那一夜,我是清醒的。”
那夜,她拼命跟自己洗脑,说这样对不起哥哥,应该推开他。可她不仅没有,还沉迷、依恋着他。那么轻易,就对他投降。仿佛从来不记打。
“在一起后,你每次抱我亲我,我都有反应。很……”她哽了哽,咬牙说出口,“许城,我的身体,从没抗拒过你。”
他想对她做任何事,畅通无阻去她心里任何角落,都太容易了。
“你还记不记得,城中村那次,邱斯承先到,打了我。许城,我从来不敢给人开门,但那天我给他开了门。”她冲他微微一笑,泪却下流,“因为,我以为门外是你。”
许城怔住。
“就连,我选程这个姓,也是——”她呜咽。
姜家覆灭后,起初,姜皙其实很懵懂,只是本能地默默地避免痛苦,努力将自己抽离。
直到肖谦死后,她在那段感情里受的伤害才彻底爆发出来。深深的羞耻感至今如影随形。
和他在一起后,虽竭力消解,但没那么快消亡。
她羞于启齿,原想随着时间,让自己慢慢消化掉,
可今晚,看到他心碎的眼神,她的心剧痛难忍;努力跑到街边却找不到他车,她前所未有的慌张——她突然意识到,她可能会失去他。
这份卑微的恐惧,也叫她羞耻。可她还是来了,忐忑地等待。
而一见到他,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他带着烟味的拥抱回应,和那句“我怎么可能和你分手”,让她彻底放下。
以前的一切,都不重要了。只要他现在爱她。
那一刻,她不想再管以前。她就要现在,未来。
这一切讲出,她的脑海突然变得干净,空旷,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“我对你,没有任何秘密了。许城,我……不是以前的样子,甚至不是去年的样子——我很多心事,一堆别扭;又爱,又恨,全是矛盾。我这样,跟你想的一样吗?或许以前的我很好,或许再见后还没和你在一起时的我更好,而抛开那些——”
“为什么要抛开这个抛开那个?”许城陡然问,“那不都是你吗姜皙。”
姜皙脑中轰然一声,像被闪电劈开了迷雾。
“过去的一切,都是我们的经历。这怎么抛得开?”
许城上前,握住她肩膀,眼睛发红,
“姜皙,没有什么以前现在。你就是你。以前那个单纯快乐、心思简单的人是你。去年那个平静、坚强的,也是你。现在这个一堆心事、别扭的,还是你。没有哪一个抛得开。”
“我从来没要求你怎么样,没要什么洒脱、单纯、坚强。我有时甚至觉得,不管以前现在,你其实也胆小怯弱,但又总会勇敢坚定地选择自己。姜皙,人不是只有一面,所以爱也不是只有一面。那些优点,缺点,不都值得爱吗?”
姜皙呆呆望着他,眼泪再度涌出。她嘴角颤抖着耷拉下去,眉眼皱在一起,大哭起来。
许城将她揽进怀里,搂着她哭得发颤的肩膀,不停轻抚她头发。
他知道,她或许多年没这样发泄大哭过了。
他眼睛也湿了,内心涤荡着汹涌的情绪。她今晚讲的这一切,对他不亚于黑暗地窖中最强亮的阳光。
既悲伤又心疼,既后怕又狂喜,既怜惜又痛苦,还感激庆幸。
仿佛到了这一刻,他们才真正重逢。
他怕她腿痛,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。她趴在他怀里,脑袋搭在他肩上,呜呜哭,泪水大片浸湿他衣衫。
他的心也跟着湿漉漉的,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。
她哭到泪止,轻轻抽噎:“许城,我这些年,习惯了沉默安静,什么话都不说。也没人说。倾诉、沟通,这种事,我太陌生了。不要怪我。我可能有点慢,但我会尽量学会。”
“我知道。都知道。”他心疼地不停吻她头发。
早在姜家那时候,她就不会倾诉,不太懂沟通;又何况这十年封闭逃亡的生活。
“我都懂的,姜皙。”
他一哄,她嘴巴压成一条线,又是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下来。
许城便又吻了下她的眼睛。她睫毛上湿漉的泪沾在他唇上。
她呜咽抬头,脸颊贴住他的喉结。
许城眼瞳敛起,再也控制不住这一夜如过山车般颠簸的情感,深深低下头去,将她箍得更紧。
他感激肖谦,也依然感激命运。